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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河图第二十三

  亡人至于五鹿而得块,以为天赐,其实野人也。虙牺之王也,其形龙蛇,不知所自始。传者以为出于加尔特亚,隩矣!枳棘之未伐,九有之未列,虽趋中夏,无以知中夏之形也。

  《河图》者,括地者也,获于行迷,而以写青黑黄赤,虽腐败则珍之。吾安知夫矍骇《河图》以为天赐者,非亡人之块邪?

  蛴螬化而为复育,复育化而为蝉,物之更迭生也。惟人亦然。昔者美洲有红人,当明中世而驱,人以其前为蛟螭紫贝之族也。然而今之竁地于美洲者,得华屋焉。吾安知夫前乎虙牺者,非有圣哲之士邪?彼且仪其地之象而沦于河,虙牺得之而以为陈宲,斯犹萧何之收秦图籍,以知地形阸塞也。夫何瑰佹矣哉!

  禹之《雒书》,其犹是图。夫有周行于裨海以立髀者,迻书其度剂,票忽遇而拾之.宠灵其书以为天赐也亦宜。

  乌乎!夏氏所以为四国缀游者,其地形吾见于书矣。大焱之爁,蛰地中而发,浸假而积沙与泞以阏巨流,则山川之变,曾不镕金与埴之在陶若?当夏氏之未奠,吾未之睹也,吾观于江。今之潮薄乎广陵,而古之潮上薄乎武昌。王仲任曰:江汉朝宗于海,唐虞之前也。(《论衡书虚篇》)繇是言之,当虙牺之时,则吴干舒桐尽瀛海矣。惜乎吾不得《河图》而读之也!(《潮汐致日渐长论》曰:古月离地十二万里。时摄潮之力.大今二百十六倍)

●方言第二十四

  中国之燕乐,輓世以南曲为安雅。而宛平成都会六百年,趋市朝者习其言,其乐浸隆。今南纪诸倡优,皆效幽、冀为杀伐悲壮矣!

  章炳麟曰:格以声音之伦,而燕、赵间多清急,(陆法言曰:吴、楚则时伤轻浅,燕、赵则多伤重浊。此以纽切言之.燕、赵多以轻唇为牙音,故云重浊。若音响之缓急刚柔,则反是)所谓噭音也。且京师者,有时而为陵谷声乐之大凑,必以水地察其恒为都会者。齐州以河、汉分南北:河卫之岸,谓之唐、虞;汉之左右,谓之夏、楚。舜以南风,纣以北鄙,刘向辨其违矣。周人作"四始",而音流入于南,不归于北。(取《说苑修文篇》义)古者北方有五声,至文、武始增和穆二变,明南音独进化完具。故《韩诗》之说《周》《召》,以为其地在南阳、南郡间。大史公曰:颍川、南阳,禹之所都,至今谓之夏人。南郡固全楚时郢都也。孙卿有言:君子居楚而楚,居夏而夏,居越而越。夏之与越,相为正乏;夏之与楚,相为扶持。故质验之以地,二南如此。质验之以水,沔、汉之川,下流入荆州,而命之曰夏水,其国曰楚。若然,夏、楚者,同音而互称。(楚从疋声,声本同夏,其说详后)晋名于晋水,齐名于天齐,楚名于夏水.其比类一也。毋其南阳、南郡者。故为二夏,若镐池、伊雒之为二周,与殷之有三薄邪?齐州之音,以夏、楚为正,与河卫绝殊。故曰能夏则大。然犹谓楚声南蛮侏离。此河卫之间,里巷妇子之私言,未足以为权量也。察文王之化,西南被于庸、蜀、濮、彭,而江汉间尤美。故克殷之役,史岑称之曰:"苍生更始,朔风变楚。(《出师颂》)审师文王者,必不夷俗衺音楚矣。二南广之以为"雅"。雅之义训为乌不反哺者,而古文为疋。疋者,即人腓胫,乐府无所取其度。此以知雅则同夏,而疋与楚同声,其文皆叚借。故二雅者,夏、楚之谓也。二雅张之以为"颂"。颂者,在《周官》则隶九夏。故金奏肆夏者,颂之《时迈》也。繇是言之,四始之声,惟楚夏以为极。

  十三国独楚无风。儒者皆言以僭王不贡包茅摈弃之,失也。元气广厚而物博,而用者当其无有。黄钟小素,不以名宫;元音含少,惟同律则不专其月。何者?以十二调所公也。《诗》三百,皆以楚言为中声,尚安取楚风矣?今夫种族之分合,必以其言辞异同为大齐。故自变楚以更始,则殷薄之族为顽民,自此始也。

  天之草昧,大陆之先民,必宾巨川以为宅。舟楫既盛,资其流衍,溯之洄之,厉之杭之,然则百货殷赈,市里良奥,方五千里之间,而都会山出棊置矣。惟齐州人自西方来,一自秦,一自蜀,北宾河卫而居之,南宾江淮而居之。然先周帝王之宅,东南以大山、梁父为畛略,岱南徐、杨,羁縻不绝,于汉若有朱厓、九真矣。帝王者乐得殖民之地,从其喜好繇俗甘食宴居,而憎故都僻隘,故蜀亦浸废。荆州处徐、杨、蜀间,则终古沦为要服。周而始有楚声,而非莫也。熊严之作,与上国抗衡,诸吴、越复继起。及孙氏王于武昌、金陵,讫晋之东,冠带在是矣。(案:《抱朴外篇审举》曰:"昔吴土初附,其贡士见偃以不试。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,犹复不试。此乃见同于左衽之类。"据此,晋初中原人士,犹贱视吴楚。至东晋,始翕合无间也)

  然至唐世,仕宦者犹不欲得南方;扬诩以为乐土亡与比畴者,其在雒师邺下。是何也?王景之治河,功施千年。始永平,卒之开运河,无邕溃。是故砥柱可漕,孟津可下.商旅骈阗,亭候修饬,都邑士女芋以闳,其气不彫益皈。南方者,卑湿陿促,得与比邪?熙宁以降,河则岁岁横决.水门崩圮,堤繇不息;下自勃碣,上至二陵,三千里间.水道所在埂塞。故其榜船绝迹,化居邕滞,民日蔽幪,亡职业,而犷不狎,非独被金、元之杀掠为然也.河之不治则有焉。当是时.南方江汉之水,其波沦如故。以是使其行旅日通,俊民日蕃,乃几与北方异气。中国谓谿谷诸苗蛮,满洲谓汉人蛮,(见《扬州十日记》。)淮北人谓淮南人蛮。距鬲川渎耳,而相鄙贱若异种矣。

  迹江汉之盛,有轮郭于春秋,张于吴、晋,弸于宋,以至今。然其萌芽,即自变楚始。夫声乐者,因于水地,而苍生当从其文者以更始。幽、冀之音,其道不久矣。

  凡今语言,略分十种:

  河之朔暨于北塞,东傅海,直隶、山东、山西,南得彰德、卫煇、怀庆,为一种。纽切不具,亢而鲜入,唐、虞之遗音也。

  陕西为一种。明彻正平,甘肃宵之,不与关东同。惟开封以西,却上。(陆法言曰:"秦、陇则去声为入,梁、益则平声似去,至今犹然。"此即陕西与关东诸部无入者之异也)

  汝宁、南阳,今日河南,故荆、豫错壤也;及沿江而下,湖北至于镇江,为一种。武昌、汉阳,尤啴缓,当宛平二言。

  其南湖南,自为一种。

  福建、广东,各为一种。漳、泉、惠、潮,又相軵也.不足论。

  开封而东,山东曹、沇、沂,至江、淮间,大略似朔方,而具四声,为一种。

  江南苏州、松江、大仓、常州,浙江湖州、嘉兴、杭州、宁波、绍兴,为一种。宾海下湿,而内多渠浍湖沼,故声濡弱。

  东南之地,独徽州、宁国处高原,为一种。厥附属者,浙江衢州、金华、严州,江西广信、饶州也。浙江温、处、台,附属于福建,而从福宁。福建之汀,附属于江西,而从赣。然山国陵阜,多自鬲绝,虽乡邑不能无异语,大略似也。

  四川上下与秦、楚接,而云南、贵州、广西三部,最为僻左,然音皆大类关中.为一种。滇、黔则沐英以兵力略定,胁从中声,故其余波播于广西。湖南之沅州,亦与贵州同音。

  江宁在江南,杭州在浙江,其督抚治所,音与他府县绝异.略似中原,用晋、宋尝徙都故。

  夫十土同文字,而欲通其口语,当正以秦、蜀、楚、汉之声。然势不舍径而趣回曲,观于水地,异时夏口之铁道,南走广州,北走芦沟桥,东西本其中道也,即四乡皆午贯于是。君子知夏口则为都会,而宛平王迹之磨灭不终朝。是故言必上楚,反朔方之声于二南,而隆《周》《召》。

●订文第二十五

  泰逖之人,款其皋门而观政令,于文字之盈歉,则卜其世之盛衰矣。

  昔之以书契代结绳者,非好其繁也,万事之{笞心}萌,皆伏于蛊。名实惑眩,将为之别异,而假蹄迒以为文字。然则自大上以至今日,解垢益甚,则文以益繁,亦势自然也。

  先师荀子曰:后王起,"必将有循于旧名,有作于新名。"是故国有政者,其伦脊必析,纲纪必秩,官事民志日以孟晋,虽欲文之不孟晋,不可得也。国无政者,其出话不然,其为犹不远,官事民志日以呰偷,虽欲文之不呰偷,不可得也。

  吾闻斯宾塞尔之言曰:有语言然后有文字。文字与绘画,故非有二也,皆昉乎营造宫室而有斯制。营造之始,则昉乎神治。有神治,然后有王治。故曰:"五世之庙,可以观怪。"禹之铸鼎而为离鬽,屈原之观楚寝庙而作《天问》,古之中国尝有是矣。奥大利亚与南亚非利加之野人,尝垩涅其地,彤漆其壁,以为画图。其图则生人战斗与上古之异事,以敬鬼神。埃及小亚细亚之法,自祠庙宫寝而外,不得画壁,其名器愈陖。当是时,布政之堂,与祠庙为一,故以画图为夬之政,以扬于王庭。其朝觐仪式绘诸此,其战胜奏凯绘诸此,其民志驯服、壶箪以迎绘诸此,其顽梗方命终为俘馘绘诸此。其于图也,史视之,且六典视之。而民之震动恪恭,乃不专于神而流貤于图,见图则奭然师保莅其前矣。君人者,借此以相临制,使民驯扰,于事益便。顷之,以画图过繁,稍稍刻省,则马牛凫鹜,多以尾足相别而已,于是有墨西哥之象形字。其后愈省,凡数十画者,杀而成一画;于是有埃及之象形字。凡象形字,其沟陌又为二:一以写体貌,一以借形为象,所谓"人希见生象,而按其图以得仿佛"者也。乃若夫人之姓氏,洲国山川之主名,主形者困穷,乃假同音之字以依托之,于是有谐声字,则西域字母根株于是矣。人之有语言也,固不能遍包众有,其形色志念之相近者,则引伸缘傅以为称。俄而聆其言者,眩惑如占覆矣,乃不得不为之分其涂畛,而文字以之孳乳。故数字之义,祖祢一名,久而莫踪迹之也。今英语最数,无虑六万言,(斯氏道当时语)言各成义,不相陵越。东西之有书契,莫繁是者,故足以表西海。

  章炳麟曰:乌乎!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。自史籀之作书,凡九千名,非苟为之也,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。秦篆杀之,《凡将》诸篇继作,及鄦氏时,亦九千名。衍乎鄦氏者,自《玉篇》以逮《集韵》,不损三万字,非苟为之也,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。北宋之亡,而民日呰偷,其隶书无所增;增者起于俗儒鄙夫,犹无增也。是故唇吻所偫,千名而足;檄移所偫,二千名而足;细旃之所承,金匮之所藏,箸于文史者,三千名而足;清庙之所奏,同律之所被,箸于赋颂者,四千名而足。其他则视以为腐木败革也已矣!若其所以治百官、察万民者,则蔇乎檄移之二千而止。以神州之广,庶事之博,而以佐治者廑是,其庸得不澶漫掍殽,使政令逡巡以日废也?

  且夫文因于言,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。何者?文之琐细,所以为简也;词之苛碎,所以为朴也。刻玉曰瑑,刻竹以为书曰篆。黑马之黑,与黑丝之黑,名实眩也,则别以骊、缁。青石之青,孚筍之青,名实眩也,则别以苍筤、琅玕。耦怨,匹也;合耦,匹也;其匹同,其匹之情异,则别以逑、仇。马之重迟,物之重厚,其重同,其重之情异,则别以笃、竺。本木曰柢,本厓氏曰氐。仰视苍也谓之天,发际曰颠。此犹单辞也。

  辞或冗矣,而进言动辞者勿便。使造字无神、祗,则终古曰天之引出万物、地之提出万物者尔。斯则剧口,且烦简书也。故号以神、祗,而一言赡矣。此犹物名也。

  历物之意,志念祈向之曲折,其变若云气,而言或以十数。莫曰辍,则终古曰"车小缺复合"也。莫曰毋,则终古曰"女欲奸,诃止之勿令奸"也。其冗曼勿便也尤甚,故号以辍、毋,而一言赡矣。然则名之箸者,文从其言也不可知。苟纡于祈向,而馔具一名以引导之,其必自史官之达书名,使民率从以为言,无疑也。

  今自与异域互市,械器日更,志念之新者日蘖,犹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,其疐便既相万,及缘傅以译,而其道大穷。今夫含生之属,必从其便者也。然则必有弟靡以从彼者。虽吾文字,亦将弃不用矣。

  孟晋之后壬,必修述文字。其形色志念,故有其名。今不能举者,循而摭之。故无其名,今匮于用者,则自我作之。其所称谓,足以厌塞人之所欲,欲废坠得乎?若是,则布政之言,明清长弟,较然如引绳以切墨,品庶昭苏,而呰偷者竞矣。吾闻古之道君人者,曰:审谛如帝。

附:正名杂义

  《管子》曰:"义也,名也。时也,似也,类也,比也,状也,谓之象。"(《七法》)其在七法,以为一官。覃及异域,言正名者众矣。夫三段之条,五旌之教,是有专家,不得采摭。今取文字声音,明其略例,与夫修辞之术宜审正者,集为《杂义》。非诚正名而附其班,盖《匡谬正俗》之次也。

  西方以数声成言乃为一字,震旦则否。释故、释言而外,复有释训。非联绵两字,即以双声叠韵成语。此异于单举者。又若事物名号,合用数言。岁阳、岁阴,义则难解。放勋、重华,古圣之建名;阿衡、祈父,官僚之定命;是皆两义和合,并为一称。苟自西方言之,亦何异一字邪?今通俗所用,虽廑跂二千,其不至甚忧困匮者,固赖以转移尔。由是言之,抪于文俗者,亦逾万字。然于理财正辞,其忧不逮甚矣。若有创作,用缵旧文,故(一字)训(数字)两端,皆名一字。是则书童竹笘,数必盈亿也。

  "六书"之从形声,十固七八。自叔然、弘嗣,则有切音。其后或以婆罗门法贯之,宜若调瑟有准,观其纽切而知其音读者。然抽讽《广韵》,则二百六者勿能辨也。其能辨者,而九服又各异其敛侈也。音不吊当,彼是不明.人各相非,孰为雅言?察此其所由生,则尝正字母之读,以贯双声,未曾正二百六部建首之读,以贯叠韵。故呿、唫同概.而韵不可知。袭孙、韦切音之术,而弗整理,其切则杂举散字以为用,未尝一用字母部首,故枢轴繁乱而读不可知。世言汉文杂识,不若欧洲之易简。若专以字母韵首为纲,上、去傅于平声,加之点识,以示区别,所识不过百名。而切字既有定矣,虽咳笑鷇音之子,使无歧声,布于一国,若乡邑相通,可也。

  上世语言简寡,故文字少而足以达旨。及其分析,非孳乳则辞不计。若彼上世者,与未开之国相类,本无其事,固不必有其言矣。

  案:柏修门人种,以同部女子为男子所公有,故无夫妇妃耦之言;妇人、处子,语亦弗别。征之《说文》:"妇.服也,从女持帚洒扫。"《曲礼》:"士曰妇人,庶人曰妻。"斯适人之定名可知也。然《士丧礼》:"妇人侠床",注谓"妻妾子姓"。语无区别,与柏修门种勿殊。盖虙牺俪皮以前之遗语尔。

  又父子、君臣、夫妇、朋友各有正文,而昆弟独假于韦束之次弟,其后乃因缘以制"{罣-土+弟}"字。《说文》兄虽训长,毛公故训义实为兹。盖繇兹长而为长者,亦犹令长之引伸矣。斯则兄弟、昆弟,古无其文,盖亦无其语也。大宗嗣始祖,小宗嗣四亲,族人为宗服齐衰三月。宗之重于家族政体,久矣。其始鉴于立少,惧其动摇,而尊之使峭不可登;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,亦不得以其戚戚宗子。故余子于适长,无敢有兄与昆之称。虽适长亦以臣庶视余子,未尝言弟也。其诸庶相谓,则孟、仲及季而已。本无兄弟、昆弟之名,故亦不制其字。及其立名借字,则社会已开,必在三王之际也。

  又加路脱称:达马拉人,以淡巴苽二本,易羊一匹;淡巴苽十本,易犊一头。然其算术,知五而止。自五以上,无其语言,亦无会计。故见淡巴苽十本者,扩张两手,以指切近,略知其合于二五之数.而不知其十也。又其嚚顽者,识数至三而止。及奥大利亚人,则三数犹不能憭。夫世无衡量筹算,人之纪数,固以指尔。以五指为极数,而不能使左右相代以定位,则五以上,宜不能知也。汪容甫作《释三九》篇,遍征古籍,凡欲甚言多数者,或则举三,或则举九。余以为举九者,在社会开明而后;若举三,则上古之遗言也。当是时,以为数至于三,无可增矣。且虙牺已有十言之教,而《易》言天数五,地数五,五位相得而各有合。《律历志》言五六"天地之中合"。其他五行、五色、五声、五味之属,大氐以五为度。盖当时亦特虙牺知十耳。元元之民,则以为数至于五,无可增矣。后世虽渐文明,而数极三五之说,传之故老,习于胲颊,故亦相引而弗替乎?

  又古之言人、仁、夷同旨。案,《说文》古文仁字作{尸二}。而古夷字亦为{尸二}。(《汉书樊哙传》"与司马{尸二}战砀东",注:"{尸二},与夷同。"《孝经仲尼居》释文:"{尸二},古夷字。")此假仁为夷也。《海内西经》:"百神之所在,八隅之岩,赤水之际,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。"仁羿者,夷羿,《传》云"夷羿收之"是也。《说文》言夷俗仁,仁者寿。故夷与仁,声训本通,脂真之转,字得互借。《表记》《中庸》皆云:仁者,人也。《表记》曰:"以德报怨,则宽身之仁也。"《韩敕碑》:"有四方士仁。"皆借仁为人矣。乃知人与仁、夷古只一字。盖种类之辨,夷字从大,而为人。自禹别九士,始以夏为中国之称,制字从页,臼、攵以肖其形。自禹而上,夷、夏并号曰人耳。夷俗仁,故就称其种为人,以就人声,而命德曰仁。仁即人字。自名家言之,人为察名,仁为玄名,而简朴之世未能理也。古彝器人有作"仌"者。重人则为仌,以小画二代重文,则为仁,明其非两字矣。自夷夏既分,不容通言为人.始就人之转音而制夷字。然《说文》儿字下云:"仁人也,古文奇字人也。"夫古文与小篆一字耳,何故别训为仁人?则知左史官之制儿字.盖专以称东夷,以别夏人。夷俗仁,故训曰仁人。(此义治小学者多不瞭,非深察古今变故不知)《白虎通义》谓夷者蹲夷无礼义,故儿字下体诘屈,(《说文》儿字下引孔子曰:"在人下.故诘屈。")以象蹲夷。且《海内西经》:"仁羿",《说文系传》儿字下注引作"人羿"。是儿、夷一字异读之明征。通其源流正变言之,则人、儿、夷、仌、仁、{尸二}六字,于古特一字一言,及社会日进,而音义分为四五。夫语言文字之繁简,从于社会质文,顾不信哉!

  六书初造,形、事、意、声,皆以组成本义,惟言语笔札之用,则假借为多。小徐系《说文》,始有引伸一例。然鄦君以令长为假借,令者发号,长者久远,而以为司命令位夐高者之称。是则假借即引伸,与夫意义绝异,而徒以同声通用者,其趣殊矣。

  夫号物之数曰万,动植、金石、械器之属,已不能尽为其名。至于人事之端,心理之微,本无体象,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。若动静形容之字,诸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,而多以一言概括;诸无形者则益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,是亦势也。

  姊崎正治曰:表象主义,亦一病质也。凡有生者,其所以生之机能,即病态所从起。故人世之有精神见象、社会见象也,必与病质偕存。马科斯牟拉以神话为言语之瘿疣,是则然矣。抑言语者本不能与外物泯合,则表象固不得已。若言雨降,(案:降,下也。本谓人自陵阜而下)风吹,(案:吹,嘘也。本谓人口出气息)皆略以人事表象。繇是进而为抽象思想之言,则其特征愈箸。若言思想之深远,度量之宽宏,深者所以度水,远者所以记里,宽宏者所以形状空中之器,莫非有形者也,而精神见象以此为表矣。若言宇宙为理性,此以人之材性表象宇宙也。若言真理,则主观客观初无二致,此以主观之承仞,客观之存在,而表象真理也。要之,生人思想,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。有表象主义.即有病质冯之。

  其推假借引伸之原,精矣。然最为多病者,莫若神话,以"瑞麦来牟"为"天所来";而训"行来",以"{丿乙}至得子"为"嘉美之",而造"孔"字。斯则真不失为瘿疣哉!

  惟夫庶事繁兴,文字亦日孽乳,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。如能,如豪,如群,如朋,其始表以猛兽羊雀。此犹埃及古文,以雌蜂表至尊,以牡牛表有力,以马爵之羽表性行恺直者。(嗀利亚《英文学史》)久之能则有志,豪则有势,群则有宭,朋则有倗,皆特制正文矣。而施于文辞者,犹习用旧文而怠更新体;由是表象主义日益浸淫。然赋颂之文,声对之体,或反以代表为工,质言为拙,是则以病质为美疢也。杨泉《物理论》有云:"在金石曰坚,在草木曰紧,在人曰贤。"(《艺文类聚》人部引)此谓本繇一语,甲乇而为数文者。然特就简毕常言,以为条别,已不尽得其本义。(紧,本义训缠丝急,引伸施于草木)斯义益衰,则治小学与为文辞者,所繇忿争互诟,而文学之事,弥以纷纭矣。

  如右所述,言语不能无病。然则文辞愈工者,病亦愈剧。是其分际,则在文言质言而已。文辞虽以存质为本干,然业曰"文"矣,其不能一从质言,可知也。文益离质,则表象益多,而病亦益笃。斯非直魏、晋以后然也,虽上自周、孔,下逮嬴、刘,其病已淹久矣。汤武革命而及"黄牛之革",皿虫为蛊而云"干父之蛊"。易者,象也,表象尤箸。故治故训者,亦始自《易》,而病质亦于今为烈焉。

  虽然,人未有生而无病者,而病必祈其少。瀸污渍染,宁知所届?荀氏有言:乱世之征,文章匿采。(《乐论》)焉可长也?近世奏牍关移,语本直核,纯出史胥,其病犹少。而庸妄宾僚,谬施涂塈,案一事也,不云"纤悉毕呈",而云"水落石出";排一难也,不云"祸胎可绝",而云"釜底抽薪"。表象既多,鄙倍斯甚。夫言苛则曰"吹毛求疵",喻猛则曰"鹰击毛鸷",迁、固雅材,有其病矣。厚味腊毒,物极必反,遂于文格,最为傭下。是则表象之病,自古为昭。

  去昏就明,亦尚训说求是而已。自昔文士,不录章句,而刘彦和独云:"注释为词,解散论体,杂文虽异,总会是同。"(《文心雕龙论说篇》)斯固文辞之极致也。若郑君之谱《毛诗》.公彦之释《士礼》,武子之训《穀梁》,台卿之读《孟子》,师法义例,容有周疏,其文辞则皆惑然信美矣。当文学陵迟,躁人喋喋,欲使渐持名实,非此莫由也。有通俗之言,有科学之言,此学说与常语不能不分之由。今若粗举其略:炭也,铅也,金刚石也,此三者质素相同,而成形各异,在化学家可均谓之炭。日与列宿,地与行星,在天文亦岂殊物?然施之官府民俗,则较然殊矣。夫盘盂钟镈,皆冶以金;几案杯箸,皆雕以木;而立名各异,此自然之理。然苟无新造之字,则器用之新增者,其名必彼此相借矣。即如炱煤曰煤,古树入地所化,亦因其形似而曰煤,不知此正宜作墨尔。曩令古无墨字,则必当特造矣。

  有农牧之言,有士大夫之言,此文言与鄙语不能不分之由。天下之士大夫少而农牧多,故农牧所言,言之粉地也。而世欲更文籍以鄙语,冀人人可以理解,则文化易流,斯则左矣。今言道、义,其旨固殊也。农牧之言道,则曰道理;其言义,亦曰道理。今言仁人、善人,其旨亦有辨也。农牧之言仁人,则曰好人;其言善人,亦曰好人。更文籍而从之,当何以为别矣?夫里巷恒言,大体不具,以是教授,适使真意讹殽,安得理解也?昔释典言"般若"者,中国义曰智慧。以般若义广,而智慧不足以尽之,然又无词以摄代,为是不译其义,而箸其音。何者?超于物质之词,高文典册则愈完,递下而词递缺,缺则两义掍矣。故教者不以鄙语易文言,译者不以文言易学说,非好为诘诎也,苟取径便而殽真意,宁勿径便也。

  志念之曲折,不可字字而造之,然切用者不宜匮乏。如此直行曰径,易言也;一曲一直曰迂,若不特为之名,则于言冗矣。如物有大小,易言也;自圆心以出辐线,稍前益大曰耎,若不特为之名,则于言冗矣。如形式之分合,易言也;望两物平行者,渐远而合成交角曰{日匕},若不特为之名,则于言冗矣。古义有精眇翔实者,而今弗用,举而措之.亦犹修废官也。如火车中止,少顷即行,此宜用辍字古义。如铁路中断,济水复属,此宜特为制字。雷霆击物,昔称曰震。火山之发,上变陵谷,下迁地臧,今宜何称?釜气上烝,昔号曰融。既烝复变,既烝复凝,今宜何号?南北极半岁见日,半岁不见日,昔名之暨。赤道下昼夜平等者,今宜何名?东西半球两足相抵,昔为之僢。(正当作舛)东西背驰,终相会遇者,今宜何谓?以此比例,不翅千万。择其要者,为之制字,则可矣。

  故有之字,今强借以名他物者,宜削去更定。若鎕锑,本火齐珠也,今以锑为金类元素之名。汽,本水涸也,今以汽为烝气之名。名实掍殽,易令眩惑。其在六书,诚有假借一科,然为用字法,非为造字法。至于同声通用,盖不可与造字并论矣。是故锑、汽等文,必当更定。

  官吏立名,疆域大号,其称谓与事权不同者,自古有之。如秦以御史为三公,于周特簪笔之吏;唐以侍中为宰相,于汉则奉壶之役也。然封驳之官,谓之给事;一萃之长,号以千总,则已甚矣。若夫展转沿袭,至不可通者,则始于元后。如升州为府,而府仍号以某州,最为无义。今官书文牍,辄言各直省,此复袭明而误。彼时有南北直隶,故曰各直;有十三省,故曰各省。今直隶非有二也,且亦一行省耳。然则称各省以足;(省当称司,或当称部,前人已言之,此姑从俗)仍言各直,所指安在?乃观于日本之官号,何其剀切雅驯也?近法东邻,庶几复古哉!

  转译官号,其事尤难。盖各国异制,无缘相拟。或谓宜一切译音,如汉时且渠、当户例。然左右贤王、僮仆都尉,则固译义矣。要之,中国当自定官号,名实既核,则相切者多,必不能比傅,然后如贤王、仆射,非汉所有,而特为作名可也。并不能为之作名者,然后从且渠、当户例可也。

  人名地名,虽举音而当知其意。

  从说之,苫越生子,命曰阳州,人以地名也。蒲姑,东土奄君之号,人地互称也。怀坏,汜汎,由事得称;仲中,屔和,义事兼具,此其模略可知也。

  横说之,释典言世间名字,或有因缘,或无因缘。其大齐曰:有因缘者,如舍利弗,母名舍利,因母立字,故名舍利弗;如摩鍮罗道人,生摩鍮罗国,因国立名,故名摩鍮罗。无因缘者,如曼陀婆,一名二实,一名殿堂,二名饮浆,堂不饮浆,亦复得名为曼陀婆;如萨婆车多,名为蛇盖,实非蛇盖。然则渠搜以罽毳名,支那以蚕丝名,(世谓震旦、支那,译皆言秦。今人考得,实为蚕义)域多利以英吉利主名,非律宾以西班牙王名,是亦地名之有因缘者也。若能蒐集故言,如昔儒之为《春秋名字解诂》者,其于古训当愈明也。

  狗有县蹄曰犬,(《说文》)犬未成豪曰狗。(《释畜》)通言则同,析言则异。故辨于墨子者曰:"狗,犬也,而杀狗非杀犬也,可。(《经下》)鸟白曰{白隺},霜雪白曰皑,玉石白曰皦。(《说文》)色举则类,形举则殊。故驳于孟子者曰:白羽之白,犹白雪之白;白雪之白,犹白玉之白。(《告子》)中夏言辞,有流貤而无疑止,多支别而乏中央。观斯二事,则可知矣。《释故》以三十余言总持一义,谅以八代殊名,方国异语,靡不集合,非一时能具数词也。《方言》列训"大"者十二语,列训"至"者七语,而云别国之言,初不往来。旧书雅记,俗语不失其方,今则或同。是知闭关裹足之世,人操士风,名实符号,局于一言;而文辞亦无俪语也。

  若《史通杂说》载姚最《梁后略》述高祖语曰:"得既在我,失亦在予。"以为"变我称予,互文成句,求诸人语,理必不然。"由俪辞盛行,语须耦对故也。此于俪辞固伤繁郑,抑观庄周《山木》已云:"吾无粮,我无食矣!"(近世多读"我"为"饿"。从《释文》所举,一本也。然使辞避繁复,则但云"吾无粮",足矣。《齐物论》云:"今者吾丧我。"吾、我互举,则此亦未必非互文)使只有"我"字,而无同训之"予",则斯语不得就也。臧洪《与陈琳书》:"足下徼利于竟外,吾子托身于盟主。"许靖《与曹公书》:"国家安危,在于足下;百姓之命,县于执事。"寻其辞例,是亦同揆。使称人者徒曰"足下",莫曰"吾子"、"执事"者,则斯语亦不得就也。爰在《柏舟》,则"顜闵既多,受侮不少",义趣两同,而表里各异,非一训数文之限。若乃素王《十翼》,史聃一经,捶句皆双,俪辞是昉,察其文义,独多对待。然老云"为天下谿,为天下谷",豁、谷大同,(《释水》:"水注川曰谿,注谿曰谷。"此广陋之异。《释山》:"山豄无所通谿。"《说文》:"水出通川为谷。"此通塞之异。而《广雅释山》则直云:"谿,谷也。"故谓大同)直取相变;孔云"危者使平,易者使倾",义有正负,文实互施;(《晋语》韦解:"倾,危也。"《释故》:"平,易也。"陆绩说此,即云"易,平也")非有一训数文,亦不得为斯语矣。

  虽然,俪体为用故,繇意有殊条,辞须翕闢,孑句无势不可已。所以晋、宋作者,皆取对待为工,不以同训为尚,亦见骈枝同物,义无机要者也。(明张燧作《千百年眼》十二卷,有《说古人文辞》一条,曰:"「修禊序丝竹管弦」,本出《前汉张禹传》。又如《易》曰「明辨晰也」,《庄子》云「周遍咸」,《诗》云「昭明有融,高朗令终」,宋玉赋云「旦为朝云」,古乐府云「莫夜不归」,《左传》云「远哉遥遥」,《邯郸淳碑》云「丘墓起坟」,古诗云「被服罗衣裳」,《庄子》云「吾无粮,我无食」,《后汉书》云「食不充粮」。古人文辞,不厌郑重,在今人则以为复矣。"案:张氏所举,非必同训,若云"明而未融"、"墓而不坟",则明、融、墓、坟,自有辨也。然析言则殊,通言则一,用之文辞,固取大同而遗不异,则虽谓一训,可也)

  夫琴瑟专一,不可为听,分间布白,乡背乃章。故俪体之用,同训者千不一二,而非同训者擅其全部矣。辞气不殊.名物异用,于是乎辞例作焉。

  辞例者,即又不可执也。若言"上下无常,进退无恒";(《易文言》)"处而不底,行而不流";(《左》襄二十九年传)一则同趣,(谓"上下"与"进退"、"常"与"恒"皆同趣)一则僢驰。(谓"处"与"行"、"底"与"流",义相反对)要其辞例则一,词性亦同,义有正负,而度无修短者也。至如《墨子经说下》云:"白马多白,视马不多视。"(视马,谓马之善视者)白马、视马,辞例一也。而白为全体,视为一部,观念既殊。则词性亦殊矣。谢惠连《雪赋》云:"皓鹤夺鲜,白鹇失素。"夺鲜、失素,辞例一也。而素为举性,鲜为加性,(《黑子经上》有"移举加"之文,谓言词分移、举、加三性。《经说上》释之曰:"狗犬,举也;叱狗,加也。"盖直指形质谓之举,意存高下谓之加。如素,即白色,是为直指形质。如鲜.《方言》训好.《淮南俶真训》注训明好。好者,繇人意好之,是为意存高下。如平气称狗,是为直指形质;如激气叱狗,是为意存高下。同一言狗,而有举、加之别,是犹长言短言,固不系文字之殊矣。至如鲜、素之属,皆形容词也,而当定其科别。故今取《墨子》语,命之曰举性形容词,加性形容词)观念既殊,则词性亦殊矣。

  推是以言,春为苍天,秋为旻天;(《'释文》)仁覆愍下而言旻,远视苍然而言苍;函德与表色不同也。天子曰后,庶人曰妻;(《曲礼》)君母得言大后,民母不得言大妻;尊号与常名不同也。且元年一年,其实同也。递数之始,于一曰元;骈列之举,其一不曰元。故孔子书"元年",子夏问曰:"曷不起初、哉、首、基?"(张揖《上广雅表》引《春秋元命苞》)若言一人,不得言初人、哉人矣。中国、内国,其实同也,在外而正亦曰中,在内而倚不曰中。故惠施历物之意,曰:"至大无外,谓之大一;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"(《庄子天下》)无外者,尺度绝,而亦无中,然未尝无内。若胶执辞例,而谓准度两语,分刌无差,至于白、视、素、鲜,亦必为之穿穴形声,改字易训,则是削性以适例也。

  近世作者,高邮王氏实惟大师,其后诸儒,渐多皮傅。观其甚者,虽似涣解,方更诘鞫,宜有所杀止矣。

  古人文义,与今世习用者或殊,而世必以近语绳之。或举《孟子万章篇》"亲之欲其贵也,爱之欲其富也",谓"之"、"其"同义,而用之不得不异。野哉!其未知,盖阙也。《康诰》:"孟侯,朕其弟,小子封。""朕其弟",即"朕之弟"也。《书序》;"虞舜侧微,尧闻之聪明。"即"尧闻其聪明"也。《左》定二年传:"夺之杖,以敲之。""夺之杖",即"夺其杖"也。夫何不可代用乎?

  盖之、其、是、者四文,古实同义互用,特语有轻重,则相变耳。《鸿范》曰:"时五者来备。"《宋世家》作"五是来备。"(《后汉书李云传》作"五氏"。氏、是同音通用。《荀爽传》作"五韪",以"韪"训"是",非其义也)以"是"同"者"训矣。且"五是",亦"时五"之倒语也。《艺文志》"儒家者流",以今世文义言之,"者"字甚诘诎难通。寻《说文》:"者,别事词也";《丧服》注"者者,明为下出也"。故"者"义与"是"、与"此"相类,至今有"者番"、"者回"等语。"儒家者流",儒家。宜读"者流"为句,"者流"犹言"此流"也。《释训》:"之子者,是子也。"故"之"亦与"是"、"此"义同。比类观之,知古人于普通代名词,通言互用,不得以《孟子》"之"、"其"偶异,而谓辞气异施矣。

  高邮王氏,以其绝学释姬汉古书,冰解壤分,无所凝滞。信哉!千五百年未有其人也。犹有未豁然者,一曰倒植,一曰间语。

  倒植者,草昧未开之世,语言必先名词,次及动词,又次其助动词。譬小儿欲啖枣者,皆先言枣,而后言啖。百姓昭明,壤土割裂,或顺是以成语学,或逆是以为文辞。支那幅土,言皆有序,若其纵迹,未尽涤除。《书禹贡》言"祗台德先",(郑注:"其敬悦天子之德既先")即"先祗台德"也。《无逸》言"大王、王季,克自抑畏,文王俾服,即康功田功",("伪孔"作"卑服",今从《释文》引马本。马云,"俾,使也。"是谓大王、王季,使文王就服康功田功)即"俾文王即服康功田功"也。《墨子非乐》引武观曰:"启乃淫溢康乐,野于饮食。"即"饮食于野"也。(此与室于怒、市于色一例,最易憭)《非命上》引《仲虺之告》曰:"帝式之恶,袭丧厥师。"即"帝式恶之"也。(今本"式"作"伐"。据《非命中》《非命下》更正。案:《非命中》云:"帝式是恶,用阙师。"《非命下》云:"帝式是增,用爽厥师。"式,用也。帝用之恶,即帝用恶之也)《诗日月》言"逝不古处",传训"逝"为"逮",即"不逮古处"也;"逝不相好",传云"不及我以相好"也。《公羊》襄二十七年传言"昧雉彼视",即"视彼昧雉"也。此其排列,亦不能尽合矩度。要之,此方古语,必有特别者矣。

  间语者,间介于有义之词,似若繁冗,例以今世文义,又如诘诎难通。如《卷耳》言"采采卷耳",而传云"采采,事采之也",训上"采"字为"事";以今观之,似迂曲不情。又如《载驰》言"载驰载驱",传云"载,辞也";其他"载"可训"辞"者,多训为"事"。如《释故》云"言,间也";(间即助词)又云"言,我也"。若《诗》"言告师氏"、"言告言归"、"受言臧之"之辈,以今观之,皆可训"间",而传皆训"我";笺则"言"训"我"者,凡十七见。近人率以诘屈不通病之。毛公生于衰周,文学方盛,宁于助词尚不能通?郑君虽专治朴学,不尚文采,观其《谱序》与《戒子书》,固文章之杰也。然其训说,必如是云者,正以二公深通古语耳。夫绝代方言,或在异域。日本与我隔海而近,周秦之际,往者云属,故其言有可以证古语者。彼凡涉人世之辞,语末率加"事"字,或以コト代之,コト亦事也。又凡语不烦言我而必举我字者,往往而有,如"事采"辈,特以事字居前,其排列稍异东方,而"言告"、"言臧"之训"我",则正与东方一致。以今观古,觉其诘诎,犹以汉观和尔,在彼则调达如簧矣。虽然,训事训我,又不得胶执读之。"事"与"我"即为助词。故"载"之训"事",与训"辞"同;"言"之训"我",与训"间"同。同条共贯,皆以助唇吻之发声转气而已。

  当高邮时,斯二事尚未大箸,故必更易旧训,然后辞义就部。是亦千虑之一失乎?疏通古文,发为凡例,故来者之任也。

  《史通杂说篇》云"积字成文","由趋声对"。然则有韵之文,或以数字成句度,不可增损;或取协音律,不能曲随己意。强相支配,疣赘实多。

  故又有训故常法所不能限者。如古辞《鸡鸣高树颠》云:"黄金络马头,熲熲何煌煌。"熲熲、煌煌,义无大异,(《释故》:"熲,光也"。《说文》:"熲,火光也。"《苍颉篇》:"煌,光也。"《说文》:"煌,煌辉也";"辉,光也",并同)而中间以"何"字,直以取足五言耳。(其有非韵文而文义类此者。如《书多方》"大淫图天之命{佾-亻+尸}有辞"。据《多士》"大淫泆有辞",《释文》引马本,泆作{佾-亻+尸}。则此"{佾-亻+尸}"亦即"泆"也。于"大淫泆有辞"之间,间以"图天之命"四字,与"熲熲何煌煌"相似,然尤不可理解。此则疑是简札烂错,非其本然,不则古语泰无规则矣)

  亦有当时常语,非训故所能割解者。魏武帝《蒲生篇》,东阿王《明月篇》,皆云"今日乐相乐"。魏文帝《朝日篇》,云"朝日乐相乐"。是"乐相乐"为当时常语也。斯二者必求其文义,则窒阂难通,诚以韵语异于他文耳。《诗卷阿》言"亦集爰止",集、止义一也。(《鸨羽》传:"集,止也。")爰有于、於、曰三训,(《释故》)间于集、止之间,皆不安聑。斯非"熲熲何煌煌"之例邪?《式微》言"式微式微",传云"式,用也。""用微用微",语难憭矣!(《经传释词》以式为发声语。其实训用者,亦发声)斯非"乐相乐"之例邪?虽然,类是者亦千百之十一焉尔。不通斯例,则古义不完;逐流忘返,则缪说兹起。世有妄人,喜云"读书不求甚解",故不得以余说为杓秉也。

  前世作述,其篇题多无义例。《和式》《盗跖》,以人名为符号。《马蹄》《骈拇》,以章首为楬橥。穿凿者,或因缘生义,信无当于本旨也。至韵文,则复有特别者。盖其弦诵相授,素繇耳治,久则音节谐孰,触激唇舌,不假思虑,而天纵其声。此如心理学有曰联念者,酲醉之夫,或书一札,湎乱易讹,固其职矣;而讹者或有文义可通,要必其平日所习书者,此手有联动也。歌繇旧曲,成响在喉,及其抒意倡歌,语多因彼,此口有联声也。

  是故后人新曲.往往袭用古辞,义实去以千里。若《吕氏春秋古乐》曰:"汤命伊尹,作为《大护》,歌《晨露》,修《九招》《六列》,以见其善。"夫"晨露"为义,大氐如《小雅》所言"匪阳不晞"者也,而音谐语变,则遂为"振鹭"。《周颂》云:"振鹭于飞,于彼西雍",以是名篇,《鲁颂有駜》亦云"振振鹭,鹭于下",皆自此流变者也。汉鼓吹铙歌十八曲,有《朱鹭》篇,其辞曰:"朱鹭,鱼以乌,路訾邪!鹭何食?食茄下。不之食,不以吐,将以问诛者。"及何承天拟作《朱路篇》,则曰:"朱路扬和鸾,翠盖耀金华。"音均递代,以水鸟为轮舆。是即晨露、振鹭转变之例也。铙歌又有《拥离》,其辞曰:"拥离趾中可筑室,何用葺之蕙用兰。拥离趾中。"及承天拟作《雍离》篇,则曰:"雍士多离心,荆民怀怨情。"以雍为雍州矣。又有《上邪》,其辞曰:"上邪!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"及承天拟作《上邪篇》,则曰:"上邪下难正,众枉不可矫。"以邪为邪正矣。是皆声类相同,辞旨大异,其名实讹变,又不可以训故常法限之也。亦有义训相近.而取舍绝殊者。若《吕氏古乐》所载有娀二女作歌曰"燕燕往飞",而《邶风》曰:"燕燕于飞";涂山女作歌曰:"候人兮猗",而《曹风》曰"彼候人兮"。孔甲作《破斧之歌》,而《豳风》亦有《破斧》。寻其事指,绝非一揆,而文句相同,义训亦近。斯皆所谓音节谐孰,天纵其声者也。必欲彼此互证,岂非陷于两伤者乎?

  复有用古调以成新曲,而其篇题与诗旨绝远者,乃骫曲傅合以就之。如古《黄爵》《钓竿》二行,未知何指。及傅玄作《鼓吹曲》以颂晋德,则因《黄爵》而傅合于伯益之知鸟言,因《钓竿》而傅合于大公之善饵术,然后可以言"神雀来游,飞龙戾天",而与晋德相会。夫古之《黄爵》《钓竿》,亦未必取于致嘉瑞、用阴符也。此骫曲迁就者又为一例,三百五篇盖未之见。虽然,六代之乐,今尽崩阤;文始五行,唐后亦缺。古乐章之篇题,既不可睹,宁知三百五篇必无是例乎!

  世言希腊文学,自然发达,观其秩序,如一岁气候,梅华先发,次及樱华;桃实先成,次及柿实;故韵文完具而后有笔语,史诗功善而后有舞诗。(歰江保《希腊罗马文学史》)韵文先史诗,次乐诗,后舞诗;笔语先历史、哲学,后演说。其所谓史诗者:一、大史诗,述复杂大事者也;二、裨诗,述小说者也;三、物语;四、歌曲,短篇简单者也;五、正史诗,即有韵历史也;六、半乐诗,乐诗、史诗掍合者也;七、牧歌;八、散行作话,毗于街谈巷语者也。征之吾党,秩序亦同。夫三科五家,文质各异,然商、周誓诰,语多磔格;帝典荡荡,乃反易知。繇彼直录其语,而此乃裁成有韵之史者也。(《顾命》:"陈教则肄肄不违。"江叔沄说,重言肄者,病甚,气喘而语吃。其说最是。夫以剧气蹇吃,犹无删削,是知商、周记言,一切迻书本语,无史官润色之辞也。帝典陈叙大事,不得多录口说,以芜史体,故刊落盈辞矣)盖古者文字未兴,口耳之传,渐则忘失,缀以韵文,斯便吟咏,而易记臆。意者苍、沮以前,亦直有史诗而已。下及勋、华,简篇已具,故帝典虽言皆有韵,而文句参差,恣其修短,与诗殊流矣。其体废于史官,其业存于矇瞽。繇是二《雅》踵起,借歌陈政,(《诗序》:"雅者,正也,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。")同波异澜,斯各为派别焉。

  春秋以降,史皆不韵,而哲学演说亦繇斯作。原夫九流肇起,分于王官,故诸子初兴,旧章未变,立均出度,管、老所同。建及孔父,优为俪辞;墨子谆谆,言多不辩;奇耦虽异,笔语未殊。六国诸子皆承其风烈矣。斯哲学所由昉乎?从横出自行人,短长诸策实多口语,寻理本旨,无过数言,而务为粉葩,期于造次可听。溯其流别,实不歌而诵之赋也。秦代仪、轸之辞,所以异于子虚、大人者,亦有韵无韵云尔。名家出自礼官,墨师史角,固清庙之守也。故《经说》上下,权舆于是;龙、施相绍,其流遂昌。辩士凌谇,固非韵文所能检柙矣。然则从横近于雄辩,虽言或偭规,而口给可用。名家契于论理,苟语差以米,则条贯已歧。一为无法,一为有法,而皆隶于演说者也。抑名家所箸,为演说之法程,彼固施诸笔龠,犹与演说有殊。至于战国游说,惟在立谈。言语、文学,厥科本异,凡集录文辞者,宜无取焉。(战国陈说,与宋人语录、近世演说为类,本言语,非文学也。效战国口说以为文辞者,语必伧俗,且私徇笔端,苟炫文采,浮言妨要,其伤实多。唐杜牧、宋苏轼,便其譁嚣,至今为梗。故宜沟分畛域,无使两份。文辞则务合体要,口说则在动听闻,庶几各就部伍尔。)

  武岛又次郎作《修辞学》曰:言语三种,适于文辞,曰见在语、国民语、箸名语,是为善用法;反之亦有三种,曰废弃语、(千百年以上所必用,而今亡佚者,曰废弃语)外来语、新造语,施于文辞,是为不善用法。世人或取丘墓死语,强令苏生,语既久废,人所不晓,辄令神味减失。如外来语,破纯粹之国语而驳之,亦非尽人理解;有时势所逼迫,非他语可以佣代,则用之可也;若务为虚饰,适示其言语匮乏耳。(美诗人普来乌德氏,尝语其友曰:观君数用法兰西文,果使精练英语,无论何种感想,自有语言可表,安用借法语也?武岛又次郎案:美语匮乏,不得不借他国输入,然普来乌德犹为是言,则外来语不得恣用,明矣)新造语者,盖言语发达之端,新陈代谢之用也;今世纪为进步发现之时,代有新事物,诚非新造语不明。然其用此,或为华言虚饰,或为势不可已,是有辨矣。古者日本思想简单,即简易之汉语,已足指明,而作者悫用险怪多画之文,何其陋也?

  案:武岛以外来、新造,有时需用;废弃语则直为官师所不材。是于日本,容可云尔。至于禹域,进化虽纡,人事万端,本殊偏岛。顷岁或需新造,寻检《苍》《雅》,则废语多有可用为新语者,若耎、{日匕}、辍、暨诸文是也。东人鲜通小学,不知其可相摄代,则宜以为一瞑而不复视矣。语有恶其冗长,施用遗言,则一二字可了者,于势固最为径便。西方新语,多取希腊,或本梵文,腐臭之化神奇,道则不易,宁若樊、卢诸子,憙为险怪,以眩视惑听邪?夫惟官号地望,箸于榜题,施于传志谱录者,必用今名,而他语皆不得代。械器舆服,古今异宜,亦又同此。故崔鸿易"抚盘"以"推案",百药变"脱帽"为"免冠",物非所有,饰从雅言,见讥于子玄矣。(见《史通叙事篇》)今之言者,非拥旄剖符之率,而亟称"击节";处髡首辫发之俗,而自述"抽簪"。此之宜绝,盖文辞之恒例也。若其雅俗称名,新故杂用,是宁有厉禁邪?

  至云"人所不晓,致减神味",说尤鄙俴。夫废弃之语,固有施于文辞,则为间见;行于繇谚,反为达称者矣。颜籀作《匡谬正俗》,尝举数条。若《释故》云:"略,利也",而唐人谓"厉刃"为"略刃"。《释故》云"洋,多也",而山东谓"众"为"洋"。《释言》云"恫,痛也",而大原谓"痛而呻吟"为"通唤"。(颜云:通,即恫)《晋令》有"覆逴",而唐人谓检察探试为"覆坼"。此并旷绝千年,或数百稔,不见于文辞久矣!然耕夫贩妇,尚人人能言之。至于今日,斯例犹多。《方言》云"佻,(丁小反)县也",今称"县系"曰"吊",则其遗语也;"塞,安也",今杭人谓"安宁"曰"利塞",则其遗语也;"崽者,子也",(音枲)湘沅之会,凡言是子者谓之"崽",(声如宰)今湘粤人谓儿童曰"崽",(声如宰)则其遗语也;"伪,(音讹)谓之{亻气}",(注:船动摇之貌也)今南人皆谓动摇船曰"划",则其遗语也。自秦以后,人臣不敢称"朕",而今北人犹自称"朁",斯"朕"之音变矣。晋人言"宁馨",唐人言"某享",(见《匡谬正俗》,云俗呼某人处为某享。享音火刚反)今吴、越人并有是语,斯亦关、雒之旧言矣。至于负重之呼"邪许",痛苦之呼"燠休";应人曰"若",以诺而从若声;拒人曰"咅",以否而从咅语。如此类者,何可胜道?又况思字从囟,(息晋切)俗学不晓其音,而里巷称小儿脑盖,犹曰"囟门"。礼有追胥,律令讹为缉捕,而鄙谚谓俾睨、侦伺,犹存胥语。(《地官》小司徒:"以此追胥。"注:"胥,伺捕盗贼也。"此本《释故》"胥,相也"为训。今律,缉捕义亦为伺。然缉字本义、借义,皆与"伺"训绝远。此必习用"胥"字,展转传讹,隶变"胥"字作"肙",多讹为"咠",官书又增偏旁,遂为"缉"字。今杨、越言俾睨、侦伺,则音如疏)故文辞则千年旷绝,繇谚则百姓与能,亦与颜籀所举一也。夫十棊之变,犹不可穷,而况天下之言乎?吾侪足迹,所涉无几,犹能举此数端。然则不晓者仅一部之文人,而晓者乃散在全部之国民,何为其惛懑减味也?

  由是以言,废弃语之待用,亦与外来、新造无殊,特当审举而戒滥耳。亚诺路得《评判论》曰:孰为见在?在视其施于体格、关于目的者而定之,不在常谈之有无也。此则废语所施,各于其党,其在学说,称名有界,先后同条。虽言两,而间以言二,不可也。其在常文,趋于达意,无问周、鲁;虽言光明,而增言缉熙,可也。《诗敬之》:"学有缉熙于光明。"笺:"缉熙,光明也。"本《释故》、《文王》传)宁以牻{牛京}无常之辞,恣其狂举者乎?

  顾宁人曰:"舍今日恒用之字,而借古字之通用者,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。"是则然矣。余以黾勉、密勿,《毛》恒《鲁》通,而世多有用密勿者。匍匐、蒲伏.《诗》恒《传》通,而世多有用蒲伏者。若不推类例,抑彼扬此,则顾义亦无以立地。

  至乎六书本义,废置已夙;经籍仍用,假借为多。舍借用真,兹为复始,其与好书通用,正负不同,瞢者不睹字例之条,一切訾以难字,非其例矣。

  陆务观曰:"近世或掇《史》《汉》中字入文,自谓工妙,不知有笑之者,如彼雕琢,实可嗤鄙。"循研其实,今昔又殊。夫天子曰"乘舆",名非今之宪典;朝士曰"荐绅",物非今之章服。(乘舆、荐绅,皆《史》《汉》正文)若实异者无邮,而名通者受谯,方之陆义,不其远乎!乃夫一字所函,周包曲折,晚世废绝.辞不慊志,必当采用故言,然后义无遗缺。野者不闻正名之旨,一切訾以藻缋,非其例矣。知《尔雅》之为近正,明民之以共财,奇恒今古,视若游尘,取舍不同,惟其吊当。斯则华士謏闻,鄙夫玩习,其皆有所底止乎?

  章炳麟曰:后王置文部之官,以同一文字,比合形名,勿使僭差。其道则犹齐度量、一衡矩也。文辞者,亦因制其律令,其巧拙则无问。何者?修辞之术,上者闳雅,其次隐约,知谀辞之不令,则碑表符命不作,明直言之无忌,则《变雅》《楚辞》不兴。故世乱则文辞盛,学说衰;世治则学说盛,文辞衰。(如六国学说,盛于周、汉。此为学说始造之世,不与后代并论)若其训辞深厚,数典翔博者,独史官之籍尔,又与文辞异职者也。九变知言,出于庄周,则百世不能易矣!曰:天也,道德也,仁义也,分守也,形名也,因任也,原省也,是非也,赏罚也,以此大平。

●述图第二十六

  画图之山川,不足以程远近;人物,不足以穷形相。廑而被壁,则当官者放不用矣。今之为画者,独缋地,自远西来,规方辨度,自径易也,而他图史皆晻昧。

  凡画图之亟,亡亟于军旅版籍。军旅之间,山海窈冥,林麓回闭,未战固图也;既战,亦宜图其出入,知其方略.以贻后人。昭于文字,营目而辨版籍之于地体华离,一事也。近世以地概丁,而后王之法,治以头会,季冬则街弹,三岁则大比,皆登其画象,以知民数。及其少壮老耄,与处险阻易以匿逃者,奸宄之萌,偷穴攻盗、杀人亡命无踪迹者,异国之宾旅杭江海以款关者,必把握其容法,足以辨识,故治于簟席,不劳。

  西方军有胜负,必{髟桼}而画之。古者得其方类。汉建昭四年春正月,以诛郅支单于告祠郊庙,群臣上寿,置酒,以其图书示后宫贵人。(服虔曰:讨郅支之图书也。右见《汉书元帝纪》)此以知告捷者兼写其状也。

  西方以光学取民物形景,人必有象,以上有司。游观初至者,入于传舍,则警吏征之。古者得其方类。唐开元二十五年户令曰:"诸户计年,将入丁老疾,应征免课役及给侍者,皆县令貌形状以为定簿;一定以后,不须更貌;若有奸欺者,听随事貌定.以附于实。"天宝九载制:天下虽三载定户,每载亦有团貌.自今以后,计其转年,合入中男成丁五十者,任追团貌。(《通典》七)此以知民不匿形,足以拱柙也。

  夫古者绩事虽眇丽,比于西方,犹不尽空积忽微。后王所崇法,诚在彼矣。然往世独汉唐文牍有图,而宋元至今浸绝者,何也?曰:山川不足以程远近,人物不足以穷形相,廑而被壁,则当官者放不用也。

  古之尊官,器三,簪中图云。《散氏盘》曰:兓付散氏田器。"而《贾子》说郑伯肉袒牵羊,奉簪而献国。(《先醒》)兓、簪,皆志也。(《易豫》:"朋盇簪。"京作"撍",虞作"{音戈}",是兓声、{音戈}声通。《春官》保章氏注:"志,古文识。"兓,簪皆可通识,即志字也)小史掌邦国之志则然。天府,"凡官府乡州及都鄙之治中,受而臧之"。小司寇"登中于天府"。中者,计簿也。(天府注:"郑司农云:治中,谓其治职簿书之要。"小司寇注:"上其所断狱讼之数。"皆谓中即计簿也。余以《礼器》云"因名山升中于天",升中即登中,谓自陈功德,上计于天也。《论语尧曰》"允执其中",中亦簿书,犹言握天下之图也。《楚语》"余左执鬼中,右执殇宫",中亦簿书,韦解谓"把其录籍"是也。又训中为身,则失之。寻用字从中,篆形作用,则知古文中字作{卅一},不从口也。用即{卌一}字,去其两简。簿书当为中字本义,{中乂}从又持中,可互证)

  中不可汗漫,簪足以昭视意旨,独画无分刌度齐,使人自为量。故至今犹用簪中,而不用图。(今乡邑垄庙,县亦有{卌一}图之,然粗粗无足言者)新圣观于艺人所为,朴樕小故,而昭其时物。

  乱世之征,文辩反覆而无征验,乐府通韵而违今古,(既非今韵,又非古音,吴棫、毛奇龄以来,其流繁矣)篆刻谲缪而弃形声,草书缴绕而难识知,比类万端,苟为哙事,以不征于民用者众矣,不画而止也。虽然,云能之长短,虽小足明其所缘矣。古之画者,侂于工师;今之画者,侂于名士。

●公言第二十七

  求朝夕于大地,而千岁不定,横赤道之带是也;借假吾手所左右以期之,而上下于半球者异言矣;是以一方之人为公者也。黄赤、碧涅、修广,以目异;徵角、清商、叫啸、喁于,以耳异;酢甘、辛咸、苦歰、隽永百旨,以口异;芳苾、腐殠、腥蝼、羶朽,以鼻异;温寒、熙湿、平棘、坚疏、枯泽,以肌骨异;是以人类为公者也。生而乐,死而哀;同类则爱,异类则憎;是以生物之类为公者也。公有大小,而人不营度,公其小者,其去自私,不间以白氂。是故至人谓之"纍傂之智"。

  虽然,以黄赤碧涅之异,缘于人之眸子,可也;以目之眚者,视火而有青炎,因是以为火之色不恒,其悖矣。取岐光之壁流离,蔽遮之于白日,而白者为七色,非壁流离之成之,日色固有七,不岐光则不见也。火之有青炎,火者实射之,不眚目则亦不可见也。烛灺钧冶之上,七色而外,有幻火变火,可以熔金铁,而人目不能见。不见其光,而不得谓之无色;见者异其光,而不得谓之无恒之色。虽缘眸子以为蓺极有不缘者矣。(右论色)

  大鱼始生,卵割于海水,久渍而不知其咸。苟以是论咸味之无成极,而坐知咸者以舌臄之妄缘。(《荀子正名篇》已言"缘天官",又言"验之所缘,无以同异而观其孰调"。释典未入中国,儒书言"缘"者始此)夫缘非妄也,虽化合亦有其受化者也。且人日茹饮于酸素之内而不知其酢,及其食醯梅,则酢者觉矣。苟日寝处于醯梅而噍之,虽醯梅亦不知其酢也,乃酢于醯梅者则知之。是故分剂有细大,而淡咸无乱味。以忘微咸者而欲没咸之达性,固不厌也。(右论味)

  单穆公曰:目之察色,不过墨丈寻常之间,耳之察清浊,不过一人之所胜,故制钟大不出钧,重不过石,过是则听乐而震,观美而眩。声一秒之动,下至于十六,高至于三万八千,而听不逮。日赤之余{炎舌},(《说文》:"炎,火光上也";"{炎舌},炎光也"。案:"炎光",即今所谓光线;光自发点以至人目,皆顺线,行至目则成圜锥形,即炎光上锐之义)电赤之余{炎舌},光力万然蒸,而视不逮。余尝西登黄鹤山,瞻星汉阳,闪尸乍见,屑屑如有声。以是知河汉以外,有华臧焉,有钧天广乐之九奏万舞焉,体巨而吾耳目勿能以闻见也。以不闻见,毅言其灭没,其厌人乎?(右论声色二事)

  夫物各缘天官所合以为言,则又譬称之以期至于不合,然后为大共名也。虽然,其已可譬称者,其必非无成极,而可恣膺腹以为拟议者也。今吾以范人之形,而勿能求其异合于非人之形,其不从大共以为名者,数也。及夫宗教之士,知其宥,不知其别,以杜塞人智虑,则进化之几自此阻。吾与之陟灵台,曰:道型乎域中,而智周九天之上。

●平等难第二十八

  天地之道,无平不陂。故曰:水平而不流,无原则遫竭;云平而雨不甚,无委云,雨则遫已;政平而无威,则不行。然则平非拨乱之要也。

  昔者平等之说,起于浮屠。浮屠之言平等也,盖亏盈流谦,以救时弊,非从而纵之,若奔马之委辔矣。何者?天毒之俗,区人类为四等:以婆罗门为贵种,世读书主祭;其次曰刹利,则为君相将士;其次曰毗舍,则为商贾;其次曰首陀罗,则苦身劳形,以事甽亩,监门畜之,而臧获任之。是四类者,庆吊不通,婚媾不遂,载在册府,世世无有移易。夫椭颠方趾一也,而高下之殊至是。此释迦所以不平,而党言平等以矫正之也。揉曲木者,不得不过其直,恣言至其极,则以为鷇卵毛鳞,皆有佛性,其冥极亦与人等。此特其左证之义,觊以齐一四类,而闳侈不经,以至于滥,有牛鼎之意焉。愚者滞其说,因是欲去君臣,绝父子,齐男女。是其于浮屠也,可谓仪豪而失墙矣。

  且平等之说,行之南北朝,则足以救敝,行之唐宋以后,则不切事情。是何也?当门地之说盛时,公卿不足贵,累囚俘虏不足贱,而一于种胄乎辨之。至唐高俭定《氏族志》,犹退新门进旧望,右膏梁左寒畯。盖其俗尚之敝,与天毒同风。观夫王源与富阳满氏为婚,班列不当,无损于礼教豪发。而沈约弹之,以为生死点辱,于事为甚,若以兹事为至僻回者。嘻!其挛也。于斯时也,而倡平等之说于其间,则菅蒯之弃,蕉萃之哀,息矣。其有助于政教,必不訾矣。

  今自包衣而外,民无僮仆。昔之男子入于罪隶、女子入于舂稿者,今亦及身而息。自冕黼旄钺以逮蓝缕敝衣者,苟同处里闬,一切无所高下。然则以种族言,吾九皇六十四民之裔,其平等也已夙矣。夫从而平之,则惟去君臣,绝父子,齐男女耳。

  昔者《白虎通德论》之言,以人皆上天所生,故父杀其子当诛。晋献公罪弃市,以杀其大子申生故。夫忍戾至于戕贼其所爱,则何人而不戕贼?又上绝其考妣之性,使无遗育,其在辟宜也。今缪推其同出于上天以立义,虽夏楚之教,没其慈爱,而诬之以酷烈,责之以自擅;若是,虽法吏之囚锢役作其罢民,亦酷烈自擅也。(欧美法有囚锢役作,无夏楚。说者必谓夏楚酷于囚锢役作,亦思数日之困悴,与一时之呼暴,在受者果孰甚乎?父之于子,必不忍囚锢役作之;成年而后,或施以夏楚,亦与榜掠异状。宁得倒置其重轻也?)

  乃夫男女之辨,非苟为抑扬而已。山气多男,泽气多女。(《淮南堕形训》语)泽女不骈适则不夫,山女不适骈则不养,(俄罗斯人威斯特马科《婚姻进化论》有此说,今本之)数也。中国无媒氏以会男女,其数不彰。一岁之为盗贼罪人、劳作饿夫以死者,皆男也。男之彫丧,则怨女自多,而不得不制妾媵以通之。且人类者,欲其蕃衍,与一女伉数男,则不若一男而伉数女。夫以一男而伉数女,此犹三十辐共一毂,即其势固不可以平等,就除妾媵矣。

  有生与之技,有形与之材,官其剂量,则焉可平也?第马而殊骏驽,第人而殊佣下与卓跞,亦剂量殊尔,然犹以其第厚薄之。虽舜与造父者,亦若是厚薄之,况不易之剂量哉!(案:普鲁士宪法,女子不得嗣君位,此大陆主义与偏岛固殊,亦剂量然也)。昔樊英有疾,其妻使婢候问,英则下床答拜,曰:"妻,齐也,礼无不答。"(《后汉书方术樊英传》)君子齐其礼,而不齐其权也。

  古者谓君曰"林烝",其义为群,此以知人君与烝民等,其义诚大彰明较箸也。及其駻然独立于民上,欲引而下之,则不能已。夫一哄之市,必立之平,一卷之书,必立之师;虽号以民主,其崇卑之度,无大殊绝,而其实固已长人。故曰: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。彼道家之言曰:虽有忮心者,不怨飘瓦。然则以投钩定赏罚,以三载考绩易总统,是特当轴处中者之所以避怨讟,顾贤桀安取乎?

  夫父子、夫妇之间,不可引绳而整齐之,既若是矣,君臣虽可平,抑于事故无取。故曰:平等之说,非拨乱之要也。

  虽然,吾尝有取矣,取夫君臣之权非平等,而其褒贬则可以平等也。昔者埃及之王称法老,死,大行至窆所,或颂其德,或指其邮,以得失相庚偿,过多则不得入墓。其王亦深自亟敕,惧罗罪辟,莫敢纵欲。是故中国称天以诔天王,而《春秋》有罪者不书其葬。

●明独第二十九

  遇灵星舞僮而谓之曰:"子材众庶也。"则按剑而噁。俄而曰:"子材固卓荦,天上所独也。"则笑屑然有声矣。则又曰:"子入世不能与人群,独行而已。"则又按剑噁。乌乎!是何于名誉则欲其独,而入世则以独为大邮也?彼痼俗也,僮子且然,而况丈夫哉!

  眯夫,其乱于独之名实!夫大独必群,不群非独也。是故卓诡其行,虓然与俗争,无是非必胜,如有捲勇,如不可敔者,则谓之鸷夫而已矣;厚其泉贝,膏其田园,守之如天府之宲,非己也,莫肯费半菽也,则谓之啬夫而已矣;深溪博林,幽闲以自乐,菑华矣,不菑人也,觞鸟矣,不觞宾也,过此而靓,和精端容,务以尊其生,则谓之旷夫而已矣。三者皆似独,惟不能群,故靳与之独也。

  大独必群,群必以独成。日红采而光于晁,天下震动也;日柳色而光于夕,天下震动也;使日与五纬群,尚不能照寸壤,何暇及六合?海尝欲与江河群矣,群则成一渠,不群则百谷东流以注壑,其灌及天表。曰:与群而成独,不如独而为群王。灵鼓之翁博,惟不与吹管群也,故能进众也。使嘉木与莸群,则莫荫其下,且安得远声香?凤之冯风也,尐雏不能群,故卒从以万数。贞虫之无耦,便其独也,以是有君臣,其类泡盛。繇是言之,小群,大群之贼也;大独,大群之母也。

  不眯于独,古者谓之圣之合莫,抱蜀不言,而四海讙应,人君之独也。握其节,莫于分其算.士卒无敢不用命,大率之独也。用心不枝,孑然与精神往来,其立言,诵千人,和万人,儒墨之独也。闭閤而省事,思凑单微,发其政教,百姓悦从如蒲苇,卿大夫之独也。总是杂术也,以一身教乡井,有贤不肖,或觵之,或挞之,或具染请之,皆磬折而愿为之尸,父师之独也。吾读范氏书,至《独行传》,迹其行事,或出入党锢。嗟乎,菲独,何以党哉!

  古之人欤,其独而群者,则衣冠与骨俱朽矣。今之人,则有钱唐汪翁。其性廉制,与流俗不合。自湖北罢知县归,人呼曰"独头",(案:独头,语甚古。《水经河水注》"河北雷首山"引阚骃《十三州志》云:"山一名独头,山南有古冢,陵柏蔚然,欑茂丘阜,俗谓之夷齐墓。"是则以其狷介赴义,号曰独头,因名其山矣)自命曰"独翁",署所居曰"独居"。章炳麟入其居,曰:"翁之独,抑其群也。"其为令,斡榷税,虽一锱不自私,府臧益充,而同官以课不得比,怨之:其群于州部也。罢归,遇乡里有不平,必争之,穷其氐,豪右衔忿,而寡弱者得其职姓:其群于无告者也。谆礼必抨弹,繇礼必撎:其群于知方之士也。夫至性恫天下,博爱尚同,軥录以任之,虽贾怨不悔,其群至矣,其可谓独欤?入瞽师之室,则视者独矣;入伛巫跛击之室,则行者独矣。视与行,至群也,而有时谥之曰独。故夫独者群,则群者独矣。人独翁,翁亦自独也,案以知群者之鲜也。

  乌乎!吾求群而不可得也久矣。抑岂无辑辞以定民者吾与之耦?天下多败群。故西入周南,而东亡命郁銕之野,傥得一二。当是时,水陆未移,官号未革,权概未变,节簜未毁;俎犹若俎,钲犹若钲,羽犹若羽,龠犹若龠,戚犹若戚;而文武解弛,举事丧实,引弓持柄,无政若雨。是为大群之将涣,虽有合者,财比于虮虱。于是愯然而流汗曰:"于斯时也,是天地闭、贤人隐之世也。"虽然,目睹其支体骨肉之裂而不忍,去之而不可,则惟强力忍诟以图之。

  余,越之贱氓也。生又羸弱,无骥骜之气,焦明之志,犹憯凄忉怛,悲世之不淑,耻不逮重华,而哀非吾徒者。窃闵夫志士之合而莫之为缀游也,其任侠者又吁群而失其人也,知不独行,不足以树大萃。虽然,吾又求独而不可得也。于斯时也,是天地闭、贤人隐之世也。吾不能为狂接舆之行吟,吾不能为逢子庆之戴盆。吾流污于后世,必矣!

●冥契第三十

  章炳麟曰:吾不征伯夷,不尚观于斟雉之史,委蛇黄宗羲之言而攽君录,曰:天子之于辅相,犹县令之于丞尉,非夐高无等,若天之不可以阶级升也。輓近五洲诸大国,或建联邦,或以贵族共和。贵族之弊曰"寡人",则大君之尊,日以骞损,而与列侯、庶尹同班。黄氏发之于二百年之前,而征信于二百年之后,圣夫!

  且夫鸡雍、桔梗,场圃以为至贱,而中其疾则以为上药。自古妄人之议,常冒没以施当时,卒其所言之中,亦与黄氏等者,盖未尝绝也。予观明武宗自号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,兵部宣敕,虽御名不讳,传之后世,以为谈笑。又上求之,则汉灵帝尝内许凉、伍宕之说,谓大公《六韬》,有天子将兵事,因讲武平乐观,躬擐甲介马,称无上将军。此事稍不章。要之,二君皆淫酗昏虐之主,佻狎自丧,替其赤刀,诚无不酿嘲于后世者。然輓近尚武之国,其君皆自称元率,或受邻国武臣官号,佩其章韍,恹然勿以为怪,而戎事日修,则天子诚与庶官等夷矣。嗟乎!彼汉、明二主者,其惛欤?其逆计至是也?事之闯然而得之者,千世以后,辄与之相契合。章炳麟曰:岿乎君子,大哉黄中通理!

  南人曰:夏姬之蹙頞,其里连衽;戚施效之,蹙其頞,其里无炊灶。章炳麟曰:戚施之蹙頞,其里无炊灶;夏姬效之,蹙其頞,其里连衽。名实未亏,而爱憎相贸。于是知妄人之议不竟非,而举其事以酿嘲者,适咫尺之见也。

  章炳麟曰:中夏之王者,谓之天子。是故言苍牙者,以为出于东皇大一;而创业之主,其母必上帝冯身以仪之。吾读浮屠书,称帝曰帝释,亦曰释提桓因。是无他,彼塞种者,其氏曰释迦,以其王为出于上天,而因以其氏被之。惟牟尼陿小其说,摈排上帝,而犹谓之瞿释迦氏。(一作憍尸迦,亦称憍陈如.并一音之转)彼神灵其国主,翕然以为出于朱鸟权衡之宿。其于中夏,壹何其矩范之合也?自东自西,自南自北,凡长人者,必雄桀足以欺其下,以此羑民。是故拱揖指麾,而百姓趋令若牛马。章炳麟曰:大哉黄中通理!

  章炳麟曰:《封禅书》有八神将,大公以来作之,而天主其一也,则邪稣以为号。《六韬》曰:"武王伐纣,雪深丈余.有五车一马,行无彻迹,诣营求谒。大公曰:「此天方之神来受事。」遂以其名召入,各以其职命焉。"(见《旧唐书礼仪志》引。《太平御览》十二引《阴谋》所载,与此略同)则穆罕默德以为号。是二子者,西隔昆仑,而南隔黄支之海,未尝一觌尚父之苗裔、诵其图籍,而称号卒同。(天主、天方,皆译语,然不失本意)岂姜姓四岳之掌宾饯者,其怪迂之说固多欤?天降时雨,山川出云。章炳麟曰:岿乎君子,大哉黄中通理!

●通法第三十一

  帝王之政,不期于纯法八代。其次箸法,维清缉熙,合符节于后王,足以变制者,则美矣。周之克商,矢珪矢宪,与九鼎比尊。宪者,前代之图法,今以因革者也。明昭有刘,施于朱氏。

  汉之政,可法有二焉。

  天子曰县官,亦曰国家。(汉马第伯《封禅仪记》:"国家御首辇,人輓升山。"又云:"国家台上北面。"是称天子为国家也。法王路易十四曰"朕即国家",中国固用此义)此其过制淫名。以土之毛,当会敛于己。然其名实自违,卒有私财,足以增修宫馆,得无亏大农经费。《新论》有曰:"汉定以来,百姓赋敛,一岁为四十余万万。吏奉用其半,余二十万万臧于都内,为禁钱。少府所领园地作务,八十三万万,以给宫室供养诸赏赐。"(《御览》627引桓谭《新论》。案:少府所入,不应倍于赋敛。盖是积岁羡余,非一年收入如此。然不审所据为何年,要指其著书时也)此为少府与主赋敛者分。帝有私产,不异编户,后王以皇室典范所录别于赋税者也。

  景、武集权于中央,其郡县犹得自治。古之王度,方伯之国则有三监。大国相也,其命曰"守"。故管仲言"有天子之二守",(《左》僖十二年传)栾盈亦以士匄为"王守臣"。(《左》襄二十一年传)小国相也,其命曰"令"。故楚以子男,令尹辅之。及秦罢侯,而闿置其孤卿;郡则御史监之,其主者言"守",其下县道言"令",皆因前世建国之差率以为比。(晋侯问原守,史起为邺令。先秦之世,以方部大吏为守令,业有萌芽。要本被以相国之号,以为尊荣,亦犹后世藩镇之带京衔也。集成箸法,则自秦始)是故郡县之始,亡大异封建。汉氏因之,大守上与天子剖符,而下得刑赏辟除。一郡之吏,无虑千人,皆承流修职,故举事易而循吏多。成哀之末,纲纪败于朝,吏理整于府。至于元始,户口最盛矣。

  其县邑犹有议院。《稿长蔡湛碑》阴曰"贱民、议民",与"三老、故吏、处士、义民"异列。议民者,西方以为议员,良奥通达之士,以公民参知县政者也。贱民者,西方以为私人厮役扈养,不及以政,不得选人,亦不得被选者也。此其名号炳然。国命不出于议郎,而县顾独与议民图事,与今俄罗斯相类。凡汉世道路河渠之役,今难其费,彼举之径易者,无虑议院之效。后王觖望于斯制,如其初政,则因是也。

  新与晋、魏、隋、唐之政,可法有一焉。

  汉承秦敝,尊奖兼并。上家累钜亿,斥地侔封君,行苞苴以乱执政,养剑客以威黔首;专杀不辜,号无市死之子;生死之奉,多拟人主。故下户踦岖无所踌足,乃父子氐首奴事富人,躬率妻帑为之服役。故富者席余而日炽,贫者蹑短而岁踧,历代为虏,犹不赡于衣食;岁小不登,流离沟壑,嫁妻卖子,伤心腐臧,不可胜陈。(《通典》一引崔寔《政论》语如此)

  新帝复千载绝迹,更制"王田",男不盈八,田不得过一井。此于古制少奢。荀悦以为废之于寡,立之于众,土田布列在豪强,卒而革之,并有怨心,则生纷乱。此其所以败也。然分田劫假之害,自是少息。讫建武以后,乡曲之豪,无有兼田数郡,为盗跖于民间,如隆汉者矣。大功之成亏,亦不于一世也。

  晋之平吴,制:"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,女子三十亩。其丁男课田五十亩,丁女二十亩;次丁男半之,女则不课。"然仕者犹差第官品,以得荫客。

  及元魏,制均田:"诸男夫十五以上,受露田四十亩,妇人二十亩。奴婢依良。丁牛一头受田三十亩,限四牛。所授之田率倍之,三易之田再倍之。""民年及课则受田,老免及身没则还田,奴婢、牛随有无以还受。诸桑田不在还受之限。""初受田者,男夫一人给田二十亩,课莳,余种桑五十树,枣五株,榆三根。非桑之土,夫给一亩,依法课莳榆枣。""诸麻布之土,男夫及课,别给麻田十亩,妇人五亩。奴婢依良。皆从还受之法。""诸人有新居者,三口给地一亩,以为居室。奴婢五口给一亩。"

  北齐之授露田,夫妇丁牛皆倍魏制,亦每丁给永业二十亩,以为桑田。

  周制:"有室者田百四十亩,丁者田百亩。""口十以上,宅五亩;口七以上,宅四亩;口五以下,宅三亩。"

  隋居宅从魏,永业、露田从齐,而陿乡每丁财二十亩。唐:男子丁、中者,给永业田二十亩,口分田八十亩。老男、疾废、口分半之。寡妻妾,口分田三十亩。先永业者,通充口分之数。黄、小、中、丁男子及老男、疾废、寡妻妾当户者,各给永业田二十亩,口分田二十亩。陿乡所受,口分视宽乡而半,易田倍给。

  大氐先后所制,丁男受田,最多百亩,少不损六十亩。亩以二百四十步为剂,视古百步则赢。民无偏幸,故魏、齐兵而不殣,隋世暴而不贫。讫于贞观、开元,治过文、景。识均田之为效,而新室其权首也。夫农耕者,因壤而获,巧拙同利。一国之壤,其谷果桑榆有数,虽开草辟土,势不倍增。而商工百技,各自以材能致利多寡,其业不形。是故有均田,无均富;有均地箸,无均智慧。今夏民并兼,视他国为最杀,又以商工百技方兴,因势调度,其均则易。后王以是正社会主义者也。

  朱梁之政,可法有一焉。

  奄寺,周而有之,至汉转盛;江左晋、宋几绝,而不能瀸尽也。(案:晋、宋二志,惟大后三卿,似为奄官,其余未见有位者。西晋贾后时,有宦者董猛,稍稍用事。东晋及宋,史传虽间见奄儿,然其箸者极鲜。周繇矜重流品,不使刑人干位。又元帝以相王草创,宋武素不好弄,故裁减奄官,几于尽绝也)唐法魏、周,中官复贵。此非独以分权陵主当去,无罪而宫人,固无说焉。梁大祖龚行其罚,践位以后,切齿于薰椓,改枢密院曰崇政院,以敬翔为院使,不任中人,虽趋走禁掖者亦绝。及李氏破汳,诏天下求故唐宦者悉送京师。此梁无奄寺之征也。

  嗟乎!淫昏不道之君,作法于齐,犹高世主。生民载祀四千,而间十七,文德之流,轶于汤、武矣。后王欲循理饬俗,观视四夷,可无鉴是邪?

  明之政,可法有一焉。

  初罢行省,主疆域者曰布政使,凡理财、长民、课吏皆责之,西方之知事是也。按察使,掌刑名廉劾之事,西方诸裁判所是也。都指挥使,(秩正二品,与当时布政使同秩)掌治军政,率其卫所以隶于五府,而听于兵部,西方之师团是也。三司同位,不相长弟,贤于后嗣常设督抚。后王式之,按察与布致分,则司法、行政异官之隧也;都指挥与布政分,则治戎、佐民异官之剂也。

  哀乎!中夏之统一,二千年矣。量其善政,不过于五,然世犹希道之,斯足为摧心失气者也。及夫东晋之世,君臣有礼,而唐陈诗不讳,得尽见朝政得失、民间疾苦,此亦其可法者。然当时自以习贯率行,将法典之非成文者,故不陈于大禘也。

●官统上第三十二

  "天不一时,地不一利,人不一事。是以箸业不得不多,人之名位不得不殊。方明者察于事,故不官于物而旁通于道。"(《管子宙合篇》语)

  盖先圣刘歆有言:"《书》曰:「先其算命。」本起于黄钟之数,始于一而三之,三三积之,历十二辰之数,十有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,而五数备矣。""大极元气,函三为一。极,中也。元,始也。行于十二辰,始动于子。参之于丑,得三。又参之于寅,得九。又参之于卯,得二十七。又参之于辰,得八十一。又参之于巳,得二百四十三。又参之于午,得七百二十九。又参之于未,得二千一百八十七。又参之于申,得六千五百六十一。又参之于酉,得万九千六百八十三。又参之于戌,得五万九千四十九。又参之于亥,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。此阴阳合德,气钟于子,化生万物者也。"(《律历志》说。本《史记律书》,而去其余分)

  自子至亥,数以三积:《易》曰"亥子之明夷",(《易》"箕子之明夷",赵宾作"荄兹",云"万物方荄兹"也。惠定宇以为"亥子"虽非其本文,而训读则极当。《律历志》云"该阂于亥","孳萌于子",是其义也)算命所取法,则在于是。彼明夷者,箕子、文王所公也。然阴阳气无箕子。箕子言五行,出于《雒书》;文王言八卦,《河图》也。是故言"元年"者,以"王"为文王,而摈箕子于海外营部之域,使无乱统。

  如彼积数至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者,是安用邪?

  章炳麟曰:此谓官制之大数,在察玉衡,箸于方明者也。

  凡官.皆以一统三。昔者管仲之治齐也,曰:"参国起案.以为三官,臣立三宰,工立三族,市立三乡,泽立三虞,山立三衡。"(《齐语》)而临下相统,亦往往以三三积之。文王之立政也,"罔攸兼于庶言、庶狱、庶慎"。"庶慎"者何也?公羊董仲舒《官制象天》曰:"三臣而成一慎,故八十一元士,为二十七慎,以持二十七大夫;二十七大夫为九慎,以持九卿;九卿为三慎,以持三公;三公为一慎,以持天子。天子积四十慎,以为四选。选一慎三臣,皆天数也。"然则"慎"者,三之别称。《秦风小戎》传曰:"胁驱,慎驾具,所以止入也。"此因止骖马之入以为名。"慎驾具"者,若言"三马之驾具"矣。(乘马实有驷牡。然骖之命名.实因驾三而起。盖一服两骖,非骖服皆两也。慎驾具亦本此为名。而驷马之两骖驾具,即因名于是)厥以慎名官者。《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》:厌次侯爰类,"以慎将,元年从起留"。慎将,为楚汉时官号,犹明之参将也。(明《职官志》:总兵官,副总兵,参将,无品级,无定员。此参将与总兵、副总兵为三,慎将之名犹此矣。师古言"以谨慎为将",义甚迂曲。汉初厩将、弩将、刺客将等,命名皆从其职,无以空言立号者。以慎为三,周、秦、汉之通言,故董氏用之)夫慎者,三物之称;自上以下,积乘以三,故曰"庶慎";僚佐辅殷,置自上官,故文王罔兼。此则官以三乘之义.明矣。

  先圣荀卿曰:后王之成名,"爵名从周"。(《正名》)明三百六十官者,其法为春秋所因。及夫三公、九卿、二十七大夫、八十一元士,以成百二十官,如不契合。然百二十官,未及中下士也;三百六十官者,下逮是也。因元士八十一而参之,则二百四十二为中下士数,以增百二十官,则为三百六十有三。故董氏《爵国篇》曰:"八十一元士,二百四十三下士。"又曰:"天子分左右五等,三百六十三人。"而谓之"周制",夫何不合之有乎?(案:二十七大夫.八十一元士,二百四十三中下士,皆谓其职名,非谓其员数也。如言以大夫为长官者,有二十七职;以元士为长官者,有八十一职。非谓大夫只有二十七人,元士只有八十一人也。《周礼》一官而有数大夫、数士者不少.然其官只三百六十耳。况乡遂都鄙之正长,同此一官,而其员以千百计,虽尽中下士之数,犹不足充乎!又案:三公、九卿、二十七大夫、八十一元士之说,《王制》及《尚书大传》皆同。郑君注《大传》曰:"自三公至元士,凡百二十,此夏时之官也。周之官三百六十。《礼志》曰:有虞氏官五十,夏后百,殷二百,周三百。近之,未得其实也。据夏、周推其差,则有虞之官六十,夏后氏百二十,殷二百四十,周三百六十,为有所法。"鄙意《明堂位》说似与此不相涉。《大传》又言:"舜摄时,三公、九卿、百执事,此尧之官也。故使百官事舜。"则又谓尧舜时已有百二十官,亦与《明堂位》官五十相戾。窃谓古制芒昧,学者多以周制说虞夏,或以虞夏制说周,纷如纠纆。今从《考工记》"外有九室九卿朝焉"之文,定为周制。至所谓九卿者,即六卿与三孤,而三孤亦必兼六卿所属之官。如师氏、保氏,或言即是师保,殆其然欤?)

  自午以下,至亥六等,其数至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,是为胥史陪属,递统而相增。六等者,何也?士之所臣曰早,早臣舆,舆臣隶,隶臣僚,僚臣仆,仆臣台也。是在《春秋传》则比十日,今乃比于十二辰者,《传》有王、公、大夫、士,而大夫弗别于卿、士,又弗别元与中、下,是以为十;别之是以为十二,非其相舛整也。《周官》府史胥徒之制,不皆以三相乘,虽其上亦然。(如大夫,亦不止二十七职也)要之,道其较略而已。千里之路,不可扶以绳;万家之都,不可平以准。苟大意得,不以小缺为伤。必若引绳切墨,而以三制之者,虽倕、商高为政,固勿能也。且夫爵名则因于周,若春秋所为斟酌损益者,亿甚众矣。是故荀子有《序官》,(《王制》)其名或异《周礼》,然犹十取其七八,故曰文王之法云尔。

  及夫箕子所飏言,则以五行为臬枳,斯大古夏殷之成宪。而周时毁弃久矣。荀子道桀纣之世曰:古者天子千官,诸侯百官。以是千官,令行于诸夏之国,谓之王;以是百官,令行于竟内,谓之君。(《正论》)夫其千官者,则《郑语》言"合十数以训百体,出千品,具万方",《楚语》言"百姓,千品,万官,亿丑"是也。是皆以十相乘,然其本则在"以土与金木水火杂,以成百物"。(《郑语》)所谓五物之官,则《传》言"物有其官","故有五行之官","列受氏姓",是已。(《左》昭二十九年传)

  古者计官,自士而止,不及早舆陪属。故以三乘者,其下虽尚有六等,而曰三百六十矣;以十乘者,其下虽有万官亿丑,而曰千官矣。千官之法,本于五行,是则皞、顼、夏、商所闿置。(金氏《求古录》谓"周以前,皆五官。《甘誓》召六卿,郑谓即周之六卿。不知《周官》所云「军将皆命卿」者,谓选将而命之为卿,必非使大宰、司徒等六卿将之也。不可据此谓夏有六官"。其说最确。下《曲礼》:"天子建六官,先六大,曰大宰、大宗、大史、大祝、大士、大卜,典司六典。天子之五官.曰司徒、司马、司空、司士、司寇,典司五众。天子之六府,曰司土、司木、司水、司草、司器、司货,典司六职。天子之六工,曰土工、金工、石工、木工、兽工、草工.典制六材。"郑曰:"此盖殷时制也。周则大宰为天官,大宗曰宗伯。宗伯为春官,大史以下属焉。""司士属司马。"府则"皆属司徒",工则"皆属司空"。案:此为殷时五官之明证。周时始立六官,《通典》二十三云:"自宋、齐以来,多定为六曹,稍似《周礼》。至隋六部,其制益明。大唐武大后,遂以六部为天、地、春、夏、秋、冬六官。若参详古今,征考职任,则天官大宰当为尚书令,非吏部之任。今吏部之始,宜出夏官之司土。"杜君此说,精审绝伦。周代冢宰,实为三公之副,若汉时以御史大夫副丞相矣。故小宰注谓"若今御史中丞",明大宰若御史大夫也。后汉以御史大夫为司空,则为论道之职,而众务悉归尚书,故冢宰又若后汉以来之尚书令也。杜君又谓算计之任,本出于天官之司会。案近世普鲁士有会计检察院,直隶国王,为特立官。古者则以直隶宰臣。汉初张苍善算,以列侯主计,居相府,邻郡国上计者,谓之计相。然则司会属于天官,犹计相居于相府,益明大宰是副相矣。又,世人多怪禁掖冗官,隶于大宰。不知大宰实兼统五官,而官于禁掖者,于五官并无所归,故直隶大宰耳。其与五官同列为六者,犹后汉至唐,以令仆与诸曹尚书同为八坐也。而六官取法,则与夏商以前取法五行者大异,盖神权始衰矣。又寻夏官司士,掌群臣之版,岁登下其损益之数,以德诏爵,以功诏禄,以能诏事,以久奠食。司士仅下大夫,则进退百僚,非其所任。盖官吏名籍,集于司士,所谓德、功、能、久者,自据其长官所考以诏王,非自任铨选也,此与汉世选部略似,而权尚不逮。若殷置司士,乃为五官之一,则与晋后之吏部一致,进退黜陟,专制于一人矣。上选卿尹,则非敬忌择人之道;下选干佐,则非庶慎罔知之义。此魏、晋以来之积弊,而殷法已为其前导。故文王立政,大革斯制。然则以大宰为神官,以司士执铨柄,皆殷法之乖缪者,是以爵名从周也)而箕子以为王府之葆臧者。(《隋书倭国传》,其内官有十二等:一曰大德,次小德,次大仁,次小仁,次大义,次小义,次大礼,次小礼,次大智,次小智,次大信,次小信。夫以五官分职,实始五行之官。日本文教,受自百济王仁。隋《百济传》固言百济之先,出自高丽。则知以五德命官,必出于箕子也)

  当殷之衰,"昊夭不飨者六十年,麋鹿在牧,蜚鸿满野。厥登名民三百六十夫,故能不显,亦不宾灭。"(《逸周书度邑篇》)以是知文王之为方伯,既尝改官,即每职举其一人以上殷室。故《周官》非肇制于公旦。父子积思,以成斯业,信其精勤矣。

  自周而下,设官在乎理财正辞,禁民为非,而司天属神之职,有所勿尚。象物以五者,特兵事之斥候旌旃耳。儒有一孔,不法后王,而眩于神运。故荀子之讥子思、孟轲曰:"案往旧造说,谓之五行。"(《非十二子》)则箕子之法,必不行于域中,而文王得持其元,故曰大一统也。《春秋传》于昭之五年,箸叔孙氏筮得《明夷》事,则曰:"《明夷》,日也。日之数十,故有十时,亦当十位。自王以下,其二为公,其三为卿。日上其中,食日为二,旦日为三。"亦以见《明夷》之以日定位,久矣。而其言"亥子"者,则周室取之,以为官成之大齐者也。

  问曰:斥候旌旃,象物以五,何事也?

  应之曰:《春秋传》曰"明其五候。"贾逵曰:"五候,五方之候,敬授民时,四方中央也。"(昭二十三年)其后军候亦如之,故曰:"军行,右辕,左追蓐.前茅虑无,中权,后劲,百官象物而动,军政不戒而备。"(宣十二年传)物者,旗物也。上《曲礼》曰:"行,前朱雀而后玄武,(雀,今本误鸟)左青龙而右白虎。招摇在上,急缮其怒。"则辕者,{苁隹}也。({苁隹},从萑声。《说文》:"萑,读若和"。《大司马》:"以旌为左右和之门。注:"军门曰和"。《穀梁》昭八年传:"置旃以为辕门。"是辕门即和门。辕、{苁隹},音皆近和,故可通借)《考工》鲍人言"欲其荼白",荼者,{苁隹}苕。(《诗》传)右{苁隹},即右白矣。蓐者,鹿蓐草也,《释草》所谓"菉王刍"者,(某氏注谓"鹿蓐",孙炎注谓"蓐草",郭注亦同)其色绿,《小雅》"终朝采绿",则是矣。追,画也。(《诗》"追琢其章",传:"追,雕也。"《广雅释诂》;"彫,画也。"又"弴弓",《公羊解诂》作"彫弓"。《说文》:"弴,画弓也。"是彫本有画义。追则与彫双声通借)"左追蓐",即"左画青"也。茅虑无者,茅虑,则《释草》所谓"茹藘茅蒐"也,"无"其余声。茅蒐可以染绛,其声合则为韎。"前茅虑"而"前朱",明矣。权者,《释草》曰"黄华",《释木》曰"黄英",郭璞曰"牛芸草也"。《小雅》"芸其黄矣",传亦云"芸,黄盛也。"故"中权"者,中央用黄色也。劲者,《释草》曰"葝,鼠尾",孙炎以为"可染早"。"后劲","后玄"也。(凡七入之缁,六入之玄,皆得以早通称)《曲礼》独以军行载旗为义,传即旁及斥候。(旧解传者,皆支离。今考证如此)军中以徽识物色教目依于五方,非以为神怪。及其末流,而有《卫侯官》十二篇,入阴阳家。(《汉艺文志》)侯官者,候官也。

●官统中第三十三

  七十一圣之官,命禄尽于今,陈诸东序,不为下国缀游。然其称号磨灭,或傥见于四裔与后嗣王所布法,而幽隐不箸者,第而录之。非苟为采获异闻,凡近世鸿胪、中允(即中盾)诸职,因名于古,而十世以后称其卓诡考迹者,犹吾世也。

  《虞书尧典》称"内于大麓"。郑君说《大传》曰:"麓者,录也。"《新论》亦云:"昔尧试于大麓者,领录天子事,如今尚书官矣。"(刘昭《百官志注》引)《论衡正说》曰:"言大麓,三公之位也。居一公位,大总录二公事。"其说虽异古文以为"山足",要之言相位者,必有所从受,及拟以录尚书事,则诬也。

  繇汉而上,官号多难知,若长秋、光禄勋,其解诂犹近钩鈲,宁独上世?余读《汉书乌孙传》,说其国官制曰:"相大禄,左右大将二人,候三人,大将、都尉各一人,大监二人,大吏一人,舍中大吏二人,骑君一人。"自左右大将以下,皆汉语译录,独"大禄"非汉称。传又言:"昆莫有十余子,中子大禄强,善将;大子有子曰岑陬。"其下言:"岑陬者,官号也。"此则乌孙自以官称其人,即大录为乌孙语,明矣。相大禄者,一官。大禄从主人,相从中国。史官所记,音义偕箸之也,都护韩宣奏"乌孙大吏、大禄、大监,皆可赐金印紫绶,以尊辅大昆弥",明"大禄"为股肱贵臣,而与"大麓"译音正同,则《虞书》所说为相位,乌孙取于古官旧号,豁然矣!)

  乌孙故在祁连、敦煌间,后乃他徙,(见《张骞传》)与瓜州允姓故邻壤,当舜时则{比卩}成地也。隋《西域传》言高昌王坐室,画鲁哀公问政孔子像,其官曰"令尹",曰"公",多取周、秦以上。高昌于汉,则车师前王庭,今为土鲁番、闢展二城;当中世声教殊绝,犹上法《周官》,以为光宠,况于舜世,东西固未鬲也?故孔子称"天子失官,学在四夷",而杨子云喜识绝代方言,信其有征哉!

  "羲和作占日,尚仪作占月。"(《世本》及《吕氏春秋勿躬》文)羲、和分,而皆有仲叔。及王莽。则合羲和为一官,亦犹秦之合仆射也。(上《檀弓》:"扶君,卜人师扶右,射人师扶左。"注:"卜当为仆,声之误也。仆人、射人,皆平生时赞正君服位者。"故秦置谒者、侍中、尚书,皆有仆射,并仆人、射人为号。谒者辈皆近臣也。其后遂泛及他官,取其领事之号。《百官公卿表》谓古者重武官,有主射以督课之。非其实也)综校其实,既远起东周矣。

  《文侯之命》言"父义和"者,郑以为晋仇其字义和,固无征也。马从孔安国故,以为晋重耳,其云"父能以义和我诸侯",亦愈曼衍矣。义和者,羲和也;赐弓矢{矩鬯}鬯以为侯伯,比于唐官分宅四方者。故取其尊号,而曰羲和。

  羲、和故分,尚仪亦非一名。《大传》曰:"仪伯之乐舞,鼚哉!"此其仪也,(《大传》注:"仪当为羲,羲仲之后也。"案,下又有"羲伯之乐舞将阳",则此非"羲"之误。郑以下言羲伯为羲叔之后,此为羲仲之后。然同言羲伯,不应如此无辨。故知此仪伯,为"尚仪"之"仪",非羲伯也)周世法之。《大雅》有"维师尚父",《故训传》以为"可尚可父",惟《别录》亦言"师之、尚之、父之",此皆近望文生义。师者,大师;尚父者,尚也。大公之赐履而征五侯,其职侪于仪伯,故曰"尚父"。

  周之爵号,秘逸者多矣。三晋之世,天子赏魏文侯以"上闻"。(见《吕氏春秋下贤》。旧作"上卿"。《汉书樊哙传》如淳注引作"上闻"。)若羲和、尚父者,宁一事邪?

  周之六典,亡三老、五更。三老,公也。五更者,世疑其出于秦官。秦爵:十二左更,十三中更,十四右更。皆以主领更卒,部其役使。凡将军,有前、后、左、右,(《百官公卿表》)而大将军居中,而主莫府。故主领更卒者五人。

  章炳麟曰:秦无儒,袒而割牲,执酱而馈,执爵而酳,尚首虏之国不有也。夫庶长、不更之号,夙箸于《春秋》纬书。《文耀钩》曰:"成周改号,苌弘分官。"(《续汉书律历志》虞恭、宗訢等引)弘其取于秦官而建五更矣。今叔旦所制,既出山岩屋壁,独苌弘后定者不传。然其足以拨乱反正,宁不得与于苍姬之典乎?

  屈原称其君曰"灵修",此非诡辞也。古铜器以"灵终"为"令终"。而《楚辞》传自淮南,(《楚辞》传本非一,然淮南王安为《离骚传》,则知定本出于淮南)以父讳更"长"曰"修",其本令长也。秦之县,万户以上为令,减万户为长。此其名本诸近古。楚相曰"令尹",上比国君;(尹即古君字。故《左氏春秋》"君氏",《公羊》作"尹氏"。上世家族政体,君父同尊。父从又持杖,尹亦从又持杖。《丧服传》曰:"杖者,爵也。")其君曰"令长",下比百僚。(楚官有"莫敖",其君早殇及弑者亦曰"某敖"。敖本酋豪字,犹西旅献豪,今作"獒"也。此亦君号同臣之一事)南国之法章,君臣犹以官位辨高下,故参用亲羁而无世卿。夫"万物尊天而贵风雨"者,为其"不私暱近,不孽疏远"也。(《管子版法解》语)

●官统下第三十四

  后王择一相,大吏自相任,守令自司授,辅殷自府辟。如是,则教令壹,吏部废,世胥散矣。

  章炳麟曰:大武三曾而偃武与力,大文三曾而贵义与德。建官之法,中今之卒病,犹有六术焉。

  捐纳则废,年资则废,科举则废,将论官者必于大学。求材于学,洽定之制也。今后王暴兴而置学堂,待其毕业,犹十有八岁,将空位不可以待矣。梅福有言,不循伯者之道."欲以三代选举之法,取当时之士,犹察伯乐之图,求骐骥于市"也;"以承平之法,治暴秦之绪,犹以乡饮酒之礼,理军市也"。夫遭时阽危,则薮泽之才者,必盛于平世;敷心优贤,不在校官矣。明大祖令中外诸臣,下至仓库杂流皆得举士,传相引擢。是时山林穷居皆得自达。故草昧一切之政,不举于学校,而举于荐引。一术。

  议院者,别于科道,治定之制也。上书者,别于通政司之守,定与未定之通制也。当其未定,语无取翔博,言无取成文典。苟便于事,跖之黏牡,越人之不龟手,方伛偻以承之;若其勿便,虽不愆于旧章,蜚蓬之问,三王所不宾。虽然,上书则新旧杂糅,而持新者制之;群议则新旧杂糅,而持旧者制之。故据乱则通封事,乱已定则置议院。二术。

  稷之善农,大费之善虞,咎繇之善李法,虽贤圣勿能以代官。因国之关道出乎总理,按察使出乎刑部,曏犹以为事守,而久更慢弛。其他之凌乱则旧矣!是故革故之政,相材而授之职。自治官、法吏、军帅、专对之使,帑臧之守,起自卒史,上至乎上卿,终身不出其曹。虽有大勋,止乎赐爵矣。三术。

  处战国者,以军队为国之大郛,其势则不得不右武。兵法既异,因国之文臣,虽握神雀刀,持遏必隆之匕首,不足以统驭士卒。八国比合,以陷宛平,其主跳走,督抚则先与密为誓盟。夫以疆圉抗诏,叛也;又逡遁多畏,而弗能自立为小国,虚设节镇也;孰用?后王废督抚而建师团,内受命于本兵,外有承宣布政使以长一部。四术。

  明制,监司长吏以下,皆避本省。宋政和制,则授官无过三十驿。议者善宋,以朱买臣、毕安敬、张汉周、范仲淹之守本郡为故。之二议者,其失则均也。必不用乡人.则瞢于风土,其举戾民;必专用邻比,而勿远取.僻陋之地风俗弗革,其民将老死不相往来。夫豪俊虽超轶于里闬之士,其材性则大氐不出其里闬。东方日本,有少连焉,(《礼记杂记下》孔子曰:"少连、大连,善居丧,三日不怠,三月不解,期悲哀,三年忧,东夷之子也。"案:日本自神武天皇班功建德,胙土赐姓,于是有国造、县主之号。尔后氏族繁膴,贵贱掍殽。逮天武天皇十三年,诏定八等之姓,曰真人,曰朝臣,曰宿祢,曰忌寸,曰道师,曰臣,曰连,曰稻置,以牢笼天下之姓氏。然则以官定姓,虽自天武始赐,实昉于神武也。仲哀天皇,当汉献帝初平、兴平、建安间,始置大连之官,亦因于古。盖是等官族,皆自神武建德赐姓始。神武元年,当周惠王十七年。少连、大连.盖即其时人。故孔子得称之。《论语》少连与柳下惠并称,曏不知其何时何国。今观《杂记》"东夷之子"一语,又证以东方氏族,而知少连、大连之称,犹汉世大小夏侯、大小戴等以氏族箸者,乃始豁然确斯云)其民蹲夷不恭,故贤者犹侏张。西方秦,有子桑焉,(《论语》"子桑伯子",《正义》曰:"郑以《左传》秦有公孙枝,字子桑,则以此为秦大夫。"案,郑盖以子桑、伯子为二人,与包氏异也)其民好稼穑,务本业,(汉《地理志》说秦俗如此)故贤者犹大简,不足以自拔也。今是秦、赵、燕、代、荆、楚、滇、蜀,陆行几万里。铁道未布,游者未能以遍至,赖远宦互革其俗,互增其见闻。必杜绝之,则民死其乡,吏死其牖下,川谷郡县鬲越而不达,风俗臭味窒阂而不流。若是,则其害于文明也最甚。故除吏者,无避本省,亦无迾远;人情有不通,则辅以三老、亭长。五术。

  贵贱之情,视其权不视其位;轻重之情,视其禄不视其阶。有位而无权,有阶而无禄,则将军之策命,或廑足以易觞豆。往者有理藩院,则鸿胪寺替矣;有总理通商之臣,则理藩院轻矣。大学士,宰臣也;提督,持斧之帅也。自军机处之设,则内阁无政;自金陵之陷,则提镇为仆妾。至于郎曹观政之士,而不肯与均茵伏,名违其实,权舛其秩,故赏不劝而黜不创。必核其权实,而升降其阶位。其尤冗散无事者,则废。六术。

  以是六术,规蒦其建置。若夫增损财益之凡目,则以时定也。

  章炳麟曰:若古官方之乱,莫泰元魏。县置三令长,郡置三大守,州置三刺史。刺史则皇室一人,异姓二人。守其泯棼,宜勿可以终一爨,然而犹曰"升平之世"。何也?其端未见也。见端而革,以其六典,上诸大旅,震来虩虩,无丧翼鬲,敷天之下,裒时之对,时周之命。

●商鞅第三十五

  商鞅之中于谗诽也二千年,而今世为尤甚。其说以为,自汉以降,抑夺民权,使人君纵恣者,皆商鞅法家之说为之倡。乌乎!是惑于淫说也甚矣。

  法者,制度之大名。周之六官,官别其守,而陈其典,以扰乂天下,是之谓法。故法家者流,则犹西方所谓政治家也,非胶于刑律而已。

  后世之有律,自萧何作《九章》始,(汉《地理志》"箕子作"乐浪朝鲜民犯禁八条"。李悝、高祖皆尝有作。然或行于小国,或草创未定之制。若汉唐及今变本加厉之法,则皆萌芽于何)远不本鞅,而近不本李斯。张汤、赵禹之徒起,踵武何说而文饰之,以媚人主,以震百辟,以束下民,于是乎废《小雅》。此其罪则公孙弘为之魁,而汤为之辅.于商鞅乎何与?

  鞅之作法也,尽九变以笼五官,核其宪度而为治本。民有不率,计画至无俚,则始济之以擢杀援噬。此以刑维其法,而非以刑为法之本也。故大史公称之曰:"行法十年,秦民大说,道不拾遗,山无盗贼,家给人足。"今夫家给人足,而出于虔刘之政乎?功坚其心,纠其民于农牧,使曏之游惰无所业者,转而傅井亩。是故盖臧有余,而赋税亦不至于缺乏。其始也觳,其终也交足,异乎其厉民以鞭箠而务充君之左臧者也。

  及夫张汤,则专以见知、腹诽之法,震怖臣下,诛诅谏士,艾杀豪杰,以称天子专制之意。此其鹄惟在于刑,其刑惟在于簿书筐箧,而五官之大法勿与焉,任天子之重征敛、恣调发而已矣!有拂天子意者,则己为天子深文治之,并非能自持其刑也。是故商鞅行法而秦日富,张汤行法而汉日贫,观于汲黯之所讥,则可知矣。繇汤之法,终于盗贼满山,直指四出,上下相蒙,以空文为治。何其与鞅反也?则鞅知有大法,而汤徒知有狴狱之制耳。法家与刀笔吏,其优绌诚不可较哉!

  且非特效之优绌而已,其心术亦殊绝矣。迹鞅之进身与处交游,诚多可议者,独其当官,则正如檠榜而不可紾。方孝公以国事属鞅,鞅自是得行其意,政令出内,虽乘舆亦不得违法而任喜怒。其贤于汤之闚人主意以为高下者,亦远矣。辱大子,刑公子虔,知后有新主能为祸福,而不欲屈法以求容阅。乌乎!其魁垒而骨鲠也。庸渠若弘、汤之徒,专乞哀于人主,借其苛细以行佞媚之术者乎?

  夫鞅之一日刑七百人以赤渭水,其酷烈或过于汤,而苛细则未有也。观其定令,如列传所言,略已具矣。吾以为酷烈与苛细者,则治乱之殊,直佞之所繇分也。何者?诛意之律,反唇之刑,非有所受也。汤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媚人主,故瘁心力而裁制之,若鞅则无事此矣。周兴、来俊臣之酷烈也,又过于鞅,然割剥之憯乱越无条理。且其意亦以行媚,而非以佐治,则鞅于此又不屑焉。嗟乎!牛羊之以族蠡传者,虑其败群,牧人去之而无所遴。刑七百人,盖所以止刑也。俄而家给人足、道不拾遗矣!虽不刑措,其势将偃齐斧以攻榱桷。世徒见鞅初政之酷烈,而不考其后之成效,若鞅之为人,终日持鼎镬以宰割其民者,岂不缪哉!余观汉氏以降,刀笔吏之说,多傅《春秋》。其义恣君抑臣,流貤而及于民。汤之用"决事比",其最俶矣。自是可称道者,特旌旗之以文无害之名,而不能谓之有益于百姓。是其于法家,则犹大岩之与壑也。今缀学者不能持其故,而以"抑民恣君"蔽罪于商鞅。乌乎!其远于事情哉!且亦未论鞅之世矣。

  夫使民有权者,必有辩慧之士可与议令者也。今秦自三良之死,后嗣无法,民无所则效,至鞅之世,而冥顽固以甚矣。后百余岁,荀子犹曰"秦无儒",此其蠢愚无知之效也。以蠢愚无知之民,起而议政令,则不足以广益,而只以殽乱是非。非禁之,将何道哉?后世有秀民矣,而上必强阏之,使不得与议令。故人君尊严若九天之上,荫庶缩朒若九地之下。此诚昉于弘、汤之求媚,而非其取法于鞅也。

  借弟令效鞅,鞅固救时之相而已。其法取足以济一时,其书取足以明其所行之法,非若儒墨之箸书,欲行其说于后世者也。后世不察鞅之用意,而强以其物色效之,如孙复、胡安国者,则谓之愚之尤;如公孙弘、张汤者,则谓之佞之尤。此其咎皆基于自取,而鞅奚罪焉?

  吾所为{氵献}鞅者,则在于毁孝弟、败天性而已。有知其毒之酋腊而制之,其勿害一也。昔者蜀相行鞅术,至德要道弗踣焉。贾生亦好法矣,而非其遗礼义、弃仁恩。乃若夫輓近之言新法者,以父子异财为宪典,是则法乎鞅之秕稗者也。宝其秕稗而于其善政则放绝之,人言之戾也,一至是哉!

  夫民权者,文祖五府之法,上圣之所以成《既济》也。有其法矣,而无其人,有其人矣,而无其时,则三统之王者起而治之。降而无王,则天下荡荡无文章纲纪,国政陵夷,民生困敝,其危不可以终一餔。当是时,民不患其作乱,而患其骀荡姚易,以大亡其身。于此有法家焉,虽小器也,能综核名实,而使上下交蒙其利,不犹愈于荡乎?苟曰:"吾宁国政之不理,民生之不遂,而必不欲使法家者整齐而撙绌之",是则救饥之必待于侊饭,而诫食壶飱者以宁为道殣也。

  悲夫!以法家之鸷.终使民生;以法家之刻,终使民膏泽。而世之仁人流涕洟以忧天下者,猥以法家与刀笔吏同类而丑娸之,使九流之善,遂丧其一,而莫不府罪于商鞅。

  嗟乎!鞅既以刑公子虔故,蒙恶名于秦,而今又蒙恶名于后世。此骨鲠之臣所以不可为,而公孙弘、张汤之徒,宁以佞媚持其禄位者也。

●正葛第三十六

  临沮之败,葛氏不以一卒往援。昧者讥其无远略,而或解以败问之未通。苟罗骑斥候之疏如是,则政令愈慢矣!皆闚闇者也。

  法家之所患,在魁柄下移。移者成于从横之辩言,其上则雄桀难御,不可以文法约束者为特甚。故韩非所诛,莫先于务朋党、取威誉。其在蒿莱明堂之间,皆谓之侠。

  葛氏亦法家也,行诛于从横,而彭羕、李严丽于流辟。夫刘封雄桀之次耳,夺孟达鼓吹,守山郡不发兵,罪也。而葛氏特以刚猛难任,不可用于易世之后,劝先主除之。是杀之以其罪,杀之之情则不以其罪也。

  如羽,世之虎臣,又非封等伦也。功多而无罪状,除之则不足以压人心,不除则易世所不能御,席益厚而将掣挠吾大政。故不惜以荆州之全土假手于吴人,以陨关羽之命,非媢之也。一国之柄,无出于二孔;出于二孔,其所举虽是,而宰相因以不能齐人心、壹法令,则国已分裂矣。虽杀之而疆易侵削,终不以易内讧。(《韩非内储说上》七术:卫嗣君之时,有胥靡逃之魏,乃以左氏易之。群臣左右谏曰:"夫以一都买胥靡,可乎?"王曰:"夫治无小,而乱无大。法不立而诛不必,虽有十左氏无益也;法立而诛必,虽失十左氏无害也。"诸葛立意,盖亦同兹。大氐法家之旨,宪令为重,而都邑为轻,古今一也)

  其故事则有萧何之戮韩信。何公用之于韩信,而葛氏阴用之于关羽。法家之竭忠亦瘁矣,亦其所以为小器焉尔。

  吾读《梁父吟》言"二桃杀三士"。(事见《晏子春秋》。《梁父吟》云:"一朝被谗言,二桃杀三士。"称谗言者,特婉辞尔。终云"谁能为此谋?国相齐晏子。"是嘉晏子之杀三士.明矣)葛氏少时盖诵习之。大史公曰:陈平宰割天下之志,见于俎上。乌乎!若葛氏者,其志亦见于诵诗矣。

●刑官第三十七

  西方之言治者,三分其立法、行政、司法,而各守以有司。惟刑官独与政府抗衡,苟傅于辟,虽达尊得行其罚。

  昔者周公以《立政》为宪法,其言曰:庶言,庶狱,庶慎,"文王罔敢知于兹"。卒事而告大史曰:"司寇苏公,式敬尔由狱,以长我王国。兹式有慎,以列用中罚。"此其刑官殊于百工之征也。欧洲法家之训日;"王者无恶,神圣而不可侵。"王者无恶,以有事则与大臣分署也。神圣而不可侵,以其严威深閟也。

  今是卒暴小忿,奋佩刀而刃人,及其略夺妇女以为嬖御,(法国柏尔奔朝多有之)大臣所不署,严威所不扶。此谓匹夫之恶,其训不可用。而法律不箸其条,独以侵人田器,予其请求。(西方以田器兴讼者,若讼君则曰"请求")此虽立宪。犹恣人君,使得以一身为奸盗不轨也。

  申无宇陈《仆区》之法,而楚子谢罪。孟轲陈古义,瞽叟杀人,则咎繇得执之。夫以大上之尊,而犹不免于五咤,使舜妄杀人,则治之等是矣。中国以专制名,尚制是术。彼欧洲则阙者,何也?

  凡法至于辞穷,不欲其避忌区盖,宁颂言之而变其治。是故司市之令,"国君过市则刑人赦,夫人过市罚一幕,世子过市罚一帟,命夫过市罚一盖,命妇过市罚一帷。"(注:"此王国之市,而说国君以下过市者。诸侯之于其国,与王同,以其足以互明之。"释曰:"此王国之市,若直见王后、世子过市,则不见诸侯以下。今以王国之市而见诸侯以下过市,足得互见王以下过市,故云互明之也。"据此,是王后过市,亦加罚也)自夫人以下,皆行其罚,而国君独贳贷乎?赦刑人者,非谓其肆大眚也。以国君之故,而使鸱义矫虔者得以不诛,则君之与于鸱义矫虔甚矣!其行罚又甚也。

  难者曰:望夷之事,二世见当以重法者,投鼠而不忌器之效也。今子陈是则奈何?

  曰:夫秦以不能自守其宪度,使二世得恣己意以族大臣,故赵高得报之。报之者,赵高起于熏宦,非刑官之行法也。使刑官得夙行其法,纠帝之小愆,则二世必不得恣睢以陷于弑,何高之足患?且奸劫之臣,加刃于乘舆者,彼庸必有辞乎?自《周官》之法废,而谴呵不行于上。吾则与之莎随以道古。(江标曰:"古有象刑,意者专以惩人主欤?")

●定律第三十八

  杀一人不以其罪,圣王有向隅之痛,是故持仁恕之说者,必曰省刑。西人效之,几于刑措。虽然,殃咎者,人主与执法之吏所宜任也。苟诛杀而当,虽少憯酷,犹足以庇民,何取于省?夫中国所患,非刑重之失也,特其米盐琐细,罪不至死,而必致之弃市磬首者,为可灭耳。

  若夫贼杀略人之辟,吾伏以质,而美人震之以雷霆之气,非有殊也。昔之人,狃于肉刑者,以笞箠不足征;狃于笞箠者,虑肉刑之憯毒。其害于民无既,黥首刖足而愈无所耻。夫笞箠与肉刑,特以为轻重之剂;而民之惩与不惩,非笞箠肉刑之所能与也。病至于髓理,饮以乌喙、大黄,使人瞑眩而病已;刺以长针,灼以槁艾,使人财有汗而病亦已。故病之赖以治者,非药石之轻重为之也,中其害气也。刑亦有中。

  昔明之制律也,请爵文臣以公侯者死。今法仍之,曰文臣无大勋,请爵以公侯者死。夫《明律》之所甚于公侯者,虑其拥柄震人主耳。今因袭其旧,而独弛禁于大勋之文臣。若虑其震主,则大勋者愈益甚也;若其不虑,则令可剟也。畔违本意,使名实相贸,如是者众。故有司持法则失情,持情则失法,进退无所持,则迁延以缓其事。故法之不足以惩民者,非轻重为之也,紾戾之使必不可行耳。儒者不究其实,而慕泰西轻刑之名,欲并断斩去之,谓可以仁恩感下民,斯已过矣。

  虽然,律令则不可以不定。夫减死一等,即为军流,其重者乃入于胥靡。胥靡非义也,且不恒有。以军流治罪人,不过出乡,其为患苦也浅,不足以惩,故稍重者不得不入于死。愚以为古有圜土,今律与西法皆有监禁。监禁者,绝阴阳之气,违日月之明,若入幽谷,其愀戚过军流远矣。军流可以狃忕为奸慝,而监禁绝之。且当其禁时,穷无余思,吟呻以求反本,斯其悔过也亦易。是则不伤肌肤,不折筋骨,而可以使民惩创。故大辟之科条,冗滥者宜代以是。此革重而之轻也。

  今兵律虽设,军中科罪,皆制于大将,虽上亦许以便宜从事。何者?不如是不足以肃士卒也。愚以为士卒之骚扰,非合群不足以成。其在胥役,则借一人之力,骫更文法,以罗织人罪。其戕贼下民,百倍于士卒。若卒设曹掾也则已,曹掾未设,则胥役之生死,宜制命于长官。虽一邑之令,皆得以便宜论决。此革轻而之重也。

  通商之岸,戎夏相捽,一有贼杀,则华人必论死,而欧美多生。制律者欲屈法以就之,以为罪从下服,则吾民可以无死。乌乎!以一隅之事,变革域中,吾未睹其便也。愚以为震旦之地.隃迩若一家,而濒江犹有以不谳戮者,其附塞则有蒙古律焉。今宜与诸邻国约,于通商之地,特定格令,参中西之律以制断,而不以概域中。此轻重互相革也。

  若是,则惩民者卒在轻重之剂乎?曰:否。减死以去苛,授正长以权以肃吏,定通商之律以平怨。若夫惩民,则固在必行也,非轻重之剂所能与也。且今世矫虔之民众矣,其尤黠者,盖怯于犯吏而勇于陵人,拙于公盗而巧于私取,短于斗力而长于驾言,其情可诛。顾遁于律令之外,虽欲必行,且有所不得行焉,而况其不行欤?

●不加赋难第三十九

  珠申之帝,衒不加赋以示恩,而赋固所以龚甲米也,加之则孰不张楚于大泽者乎?既椎脂髓以自肥其族,及势格不可加,而嗥曰"吾泽厚矣",若伛偻而钓者,果敬其鱼乎哉?且秏羡者,令长所私索,而缩取之以入县官,其卒又使令长得公取平余于民,其加赋二矣。大兵起,门关蹊梁,于是乎有厘金,曰:是征之商贾也。使商贾不因是以厚鬻而返取之农圃.则是诚惠政尔。不然,其犹曰羖非羊,羊非羖也。

  校猎之夺禽也,攘人之兔以为干豆,而发弦者不厌其余胾,虽少非廉矣。今少之不能,而叚借其辞以耀之,信夫民之易愚哉!明愍帝之重敛,非以营驰道,御寇卫民则有焉,而民曰"加赋"。今之薄敛,少半而啗群胡。群胡不能折冲以庇黔首,是黔首无所卫也。窃人之财,犹谓之盗,今其妇人未尝刺韦作文、绣织氀毼,其男子未尝作弓矢鞍勒、锻金铁为兵器,(《后汉书乌桓传》,述其男女所业如是。乌桓即满洲旧域矣)以自澹给,而浮食于民,历八世无酬醋,是恣其劫略而不忧名捕于有司也。于盗甚矣!而民曰"不加赋"。

  嗟乎!岁在鸟咮而降,民仪九万夫,日夜不黔其突以图革政,将求资于大府,而无若八旗之蠹蚀何?使八旗之无饷干甲米,则岁节五百万而赢。(据《光绪会计录》,支八旗兵饷马银四百六十七万五千九百六十九两,支八旗米折银一百十万八千四百四十一两,凡五百七十八万余两,为一岁之数)今几十三万万矣。以是通商惠工而实军府,何功之不成?而何师之不举?其又磬折徒跣以承白人之頩怒也?

  夫公府臧以为百官之经用,则多取而不为横。桼林有征,间架有征,船轺有征,津渡有征,一内焉,一出焉,犹大酺而敛者也。今反是侯度,而举岁借以饷群胡,虽不增矣,其膏泽则不沐浴于小民。且汉氏之三十而取一者,不愈薄乎?譬蛲瘕之蚀人,纵不时毙,其筋力固以日弛。及以厘金捊取,以昭信票乞贷,岂不曰吾以事国家,非少府私之也?亦念夫八旗之蚀蠹于前,而今乃鰌其后邪!遭岁之大漮,攻剽及都会,知不可奈何而振卹之,其于积岁所获,千未抒一焉,又募资于富人以辅其乏。乃自歌舞其德曰:"吾节大官之饔、珍裘之饰,以惠尔氓也。"呈非廪禄其族,而岁取什二以为常平,其安取是惠矣?

  乌乎!深宫之酋,离妿保之手,不自知其俷德,以不加赋诡炫其民者,其职耳。百僚师师,落其賏珠,冠其孔雀,服其鼲子,曳其盛鬋,厌其淳历,县其帛书,无以报之,而剧前世之苛政以美之。甚矣哉!其背本而不知恧也。